1956年,夔州何家灣。
天上彤云密布,雷聲隱隱,暗風吹過,周圍的草木仿佛人群切切低語,在深夜不可視物處,又好似有一雙雙眼睛正注目著眼前的事端:一個男人懷抱襁褓,跪在一座吊腳樓前。
山雨欲來,風吹得門窗作響,男人一動不動。
里面的人終于撐不住,重重地嘆了一聲,披了件衣服,開了半扇門,露出半個身子,言辭懇切地說道:
“何師傅,你莫這樣,我真是瞧不了這個病!眼見就下雨了,你回吧!”
“我實在沒得辦法了,娃兒不行了,你是附近唯一的醫(yī)生,你再看一眼。”
跪著的男人昂起頭,說話嘶啞,一臉說不出的疲憊和哀慟,一雙眼睛通紅,卻還有一絲希望地看著門里的人。
“哎呀,何師傅,之前我跟你說啦!你是遠近聞名的端公,這種事情你也曉得,哪里是我能瞧好的!”
說話間,天上一道電閃,突然將黑夜籠罩的大地照得如白晝一般,那醫(yī)生借著光亮瞟了一眼襁褓里的嬰兒,只見這個初生兒如睡著了一般,絲毫不為暴雨前的疾風電閃所動。
不是安然,卻是死氣。
何元輝,也就是孩子的父親,醫(yī)生口中的“何師傅”,何家灣人口中的“鬼王”,此時卻感覺到胸前的孩子魂魄將散,在他的眼中,孩子被一團黑氣包圍,根本就看不見眉眼了。
何元輝一陣絕望,張了張嘴,像是要嘶吼,卻呼嘯不出聲音,到最后只是發(fā)出“嗬嗬”聲,猶如野獸瀕死時地氣喘,一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再也不起。
黑云再也承受不住醞釀已久的水汽,伴隨著一聲炸雷,大雨傾盆而下。
門內(nèi)的人又是一聲重重地嘆息,終于將門完全敞開,招呼這對緣薄的父子先進屋避雨。
“你堂客生產(chǎn)的時候,聽說村里的虎林家失火了?”
將人迎進屋,醫(yī)生一邊問話一邊忙活,找了個巾子遞給何元輝,讓他擦擦雨水,又燒了壺熱水,將屋里的油燈撥亮。何元輝一直沉默,稍微啜了口熱水,才木訥地說道:
“是,當時我堂客生產(chǎn)不順,事后我才知道外面起火了,一家五口睡熟了,都死了。”
何元輝放下杯子,抱拳道謝,醫(yī)生擺擺手:“說起來,我姥姥家還和你們沾點親,不必客套。”說完捻捻稀疏的山羊胡,一臉不忍說道,“你莫怪我,何師傅,上次你來我就給這娃看了,這病不是藥石醫(yī)的,如果是普通的失魂,莫說我們連著親,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不能不救呀!”
何元輝嘆氣:“李大夫,我知道,我……我學藝不精,這又是我自己的娃兒,我擺弄不了了。”
“明白明白,‘醫(yī)者不自醫(yī)’,你有你的苦衷,我……”
“不求別的,”何元輝激動地從椅子上起身又跪下,“李大夫,你給開個方子給娃兒吊吊命也好,能挺個十天半月,我再去尋高人……”
“剛出世幾天的娃娃,哪經(jīng)得起藥力呦!”
“你莫擔憂,我只求他能活下來!我堂客死了,家里就還剩一個女娃子,我得給祖宗留個香火,這娃好壞我都認了!將來他能討個婆娘留個種就行……”
“你坐下,坐下說。”李醫(yī)生把對方扶起坐下,沉吟一會兒,搖搖頭說:“算了,我就開個方子罷!惹上罵名我也認了!”
何元輝急忙又要跪倒磕頭,被李醫(yī)生攔下,李醫(yī)生拿出紙筆墨硯,用嘴抿了抿筆鋒,剛要下筆,“咣當”一聲,風雨入門,燈滅人驚!
李醫(yī)生正要起身去關(guān)門,門口卻出現(xiàn)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誰!”屋內(nèi)的兩個人同時驚呼。
“是人是鬼?!”何元輝抱緊嬰兒,在腰間慢慢摸索。
“人。”低沉的嗓音回應。
冷風裹著雨點向屋里猛灌,讓何元輝看不清楚,來人又說一句話,讓兩人又吃一驚。
“我能治,你娃娃。”來人說話語調(diào)生硬,明顯不是本地的。
兩人驚疑不定,只得把人讓進屋,關(guān)上門,又重新點燈。屋外的兩個人拖著雨水慢慢走近,那個矮小身影分明是個孩子,已經(jīng)凍得瑟瑟發(fā)抖,卻不哭不鬧,只是安靜地牽著大人的手;那個大的是一個中年人,衣衫破爛,長長的頭發(fā)被雨水淋得貼在臉上,讓人看不真切面龐。
此時看清兩人身形的李醫(yī)生指著進來的兩人驚詫說道:“你們,你們不是前幾天在村口的乞丐么?!”
何元輝卻仿佛沒聽到一樣,只盯著那個中年人:“你說你能治我娃娃,你怎么證明?”
那人輕蔑一哼,快速向前一步,食指戳了一下李醫(yī)生的腦門,李醫(yī)生立即倒地不醒。然后看向何元輝說:“看清了么?”
何元輝只看見點李醫(yī)生的一剎那,有一個黑影跑到那個人手上。
驟冷的風雨天,何元輝腦門上卻冒起了細密的汗珠。他剛攥住匕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動不了了。
“你娃娃出生的時候,陰寒入體,單是這個,醫(yī)工就能治,但是周圍又出了新死的怨鬼,把你娃娃的魂魄勾了。”那人定定地看著何元輝,突然笑了一下,“我現(xiàn)在手上正好有新鮮的,能給你娃娃補,你治不治?”
那新鮮的魂魄,自然是倒地的李醫(yī)生的。
何元輝自然明白,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下躺在地上的李醫(yī)生,又看向這個人,眼神中閃過猶豫、掙扎到?jīng)Q然,慢慢地顫聲說:“你是個狠人,我想治娃娃,但不想害別人的命。”
那人又冷哼一聲:“哪有那么好的事。”
“我不敢勞煩高人。李醫(yī)生與你無冤無仇,你送醒他吧。”
那人卻不答話,轉(zhuǎn)頭用一種陌生的語言對身邊的孩子說:“比莫惹,這個醫(yī)工為了自己的名聲卻不愿救人,這個人卻愿意為了這個醫(yī)工看著自己的孩子去死,這就是漢人說的‘婦人之仁’。”
那孩子雖然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卻是聽懂了,點點頭。
那人說完后從懷中掏出一截短棍,何元輝看去卻知道那是一支法杖,上面一條似蛇非蛇的生物浮雕其上,栩栩如生,恍惚間,何元輝仿佛看到那雕刻的怪物向自己張了張嘴,露出四對獠牙。
何元輝如臨大敵,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能動了,下意識地將腰間的匕首亮了出來,緊緊握在手中。
那人居高臨下地說道:“把你的孩子放地上。”
“李大夫有他的苦衷,我不能害他。”何元輝說完緩緩跪下,眼睛卻一眨不眨盯著那人,“畢摩大人你要是能救我的娃娃,我愿做你的牛馬,我的娃娃就是你孩子的跟隨,何家有后,生生世世侍奉大人一家!”說完磕頭不止。
“你懂彝語?”
“家?guī)熒笆亲萎叀!?p> 那人點點頭,收起了輕視的態(tài)度:“你娃娃得了‘畢爾’神和‘覺洛’神的眷顧,注定要做孜畢,所以才會被橫死鬼惦記。這個醫(yī)工不用死了,算是我對你效忠的賞賜——你要為我的助手,你的兒子要做我兒子的助手。記住,你的主人叫吉克爾惹,你兒子的主人叫吉克比莫惹,他還有個漢人名字,陳崇喜。”
何元輝看到吉克爾惹手中的法杖有隱隱流光,知道這是在締結(jié)誓言,趕忙通報了自己的名字,又說了自己兒子的名字:何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