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沈晏之第一次見到陸書的時候,是在上元節。
茶坊酒肆,燈火齊燃,
青磚白瓦、燭光點點。
陸書便是此時,面容清冷,削削薄一人走在鮮活的煙火氣中。
戲臺上燈火闌珊,戲臺下人聲流轉。人們竊竊道,那陸家二小姐怕是又被
趕出來了。
陸書不是第一次被趕出家門了。
生母方氏早逝,出身帶煞,本為庶出,偏偏性子又生的冷,不討喜,早年
有人替她算卦,是為不得善終的命格。旁人不把她當小姐,唯恐避之不及,陸
家主念及幾分生母舊情,將她留在府中過活,卻是權當雜役在使喚。
旁人皆道陸家二小姐,卻也不知其名,只道生來可憐可憐。陸書倒樂得清閑,
無人管教,孑然一身。
2
上元到底熱鬧,樓中有說書的在拍板子。下面喧喧攘攘,上面說到興起時
唾沫橫飛,咬牙切齒。細細一聽,講的是那書生與大戶小姐的故事,令人戚戚然然,
唏噓不已。
沈晏之平日是不愛聽說書的,今日卻起了幾分心思,也耐著性子坐著聽了
幾番。當那說書人說到而后書生考取功名,卻又棄了原配再娶嬌妻,風風光光
時,沈晏之已然是興致缺缺,起身便離了樓。這些個老套故事,著實無趣的很,
過節便是如此,不聊疾苦,只談春色,饒是平日再悲悲切切的故事,到了如今
也只尋個樂子罷了。
有人往燈籠里添了新油,火光顫顫,天空忽地明亮了起來,平添了幾分清明。
于是,沈晏之便自此見到了陸書。
3
有月無燈不算春。入了夜,人煙全往著長街去了,只剩那花燈十里,正昭昭。
陸書點了盞素白的花燈,堪堪漂在水面兒上,與那星星點點的火光,似要燒成
一片了。
旁人皆愛那鶯鶯燕燕的,你卻放了盞白的。有聲清朗,自南而來。
陸書扭頭,卻不識此人,只皺眉,不答。
來人一身青衫,書生打扮,儒儒爾雅。
見眼前人不欲開口,他也不惱,指了指河里的光景,道:你可知世人皆不
肯放白花燈,只因會沖了喜氣,不吉利。
陸書面容清冷,半晌,開口道:鐘無用之事罷了,我生來凡人,有何可喜的,
又有何可吉的。
此人似有片刻愣神,而后卻是輕笑:姑娘倒是看得清,道得明,是在下唐突了。
陸書抿唇,不再多言,轉身欲走,身后忽而傳來那人清清淺淺的一句:
在下沈晏之,如若有緣再見,便讓沈某請姑娘吃茶吧。
陸書權當未聽見似的,已是走遠了。
沈晏之誰人不知,京城第一商賈沈云水之獨子,原以為不過紈绔子弟,不
曾想竟是如此鄒鄒書生模樣,倒讓人意外了幾分。
不過,這些也與她毫無干系就是了,陸書向來都是知分寸的。
4
回到陸府,已是子時。
陸家主與下人皆睡下了,陸書徑直回了房,卻見燈火通明著。
陸書,怎的如此遲回?未踏進門,只見陸詞坐于桌旁,氣氣惱惱。
長姐。陸書似有些無奈。陸書不過一介閑人,閑人整日無事可做,只得去
市井尋尋樂子了。
陸詞聽得,皺眉道:陸家二小姐怎會是閑人,陸府好歹也是京城數得上的,
你便日日如此不歸家,叫他人看去了,成何體統。
陸書只是笑:姐姐是陸府嫡出千金,本不該費心我的,陸府不管著我,倒
也是遂了我的心意了。
陸詞,陸家長女,性子溫和有禮,又懂琴棋書畫,當真是清清白白的大小姐。
可陸書自知不一樣,她不過庶出之女,生母早逝,陸府這些年養著她也算是仁
至義盡了。
姐姐不必再言,陸書自有分寸。陸書不再與陸詞糾纏,只留了些新奇物什
在桌上:都是些不上臺面的市井玩意,姐姐擇著玩罷。
陸詞還欲開口,陸書已然上了榻,噎了陸詞的話。
5
陸書渴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府中無人,陸書正稀奇著,忽地想起昨日陸詞提起,今日去祭拜老祖宗,
陸府上下只留了些掃地人。
陸書自是不以為意,倒是貪嘴昨日街頭的桃花酥,想著天光正好,便出了府,
去瞧瞧昨日那十里花燈現是如何了。
雖說已經二月末,天氣仍寒著。昨日華燈初上的光景是不復了,河里邊兒
零零點點漂著些破敗的花燈,怕是沒順著水遠遠而去。陸書看著這番,忽地有
些自腳底而起的涼意。
待陸書從河邊走到長街,已是人聲熙攘。那沸沸揚揚的勁,饒是宮里的人,
也會耐不住寂寞跑來這街上走上幾番,沾染些許煙火氣。
陸書徑直走向那糕點齋,玲瑯滿目,她卻是只用油紙包了幾塊桃花酥,便
起身離了。
跨了檻,只聽得上頭傳來一聲:
姑娘,何不上來吃茶?
陸書一愣,抬頭望去,只見昨日那人立在窗邊,一襲白袍,眉目含星。
6
沈家有宴,沈晏之一向不愿與父輩周轉,便推脫身體不適,獨自來了茶樓
喝茶聽曲,卻不曾想又碰見了陸書。
陸書抬頭看他,神色如常。良久,扭頭便走。
自詡笑的如三月花開而又不失輕浮的沈晏之,笑容一僵。
姑娘留步,留步。見陸書步伐加快,沈晏之又急忙道:沈某不過是想請姑
娘喝茶,并無他意。
陸書卻只步未停,走遠了,一如昨日。
當真是個奇怪的人。陸書一邊走著,一邊卻生了些說不清的心思。
7
日子搖搖晃晃過去了,已是三月。
春意料峭之際,陸書病了。
陸詞不在府中,自也無人照料。陸書只身去了醫館,醫館的坐堂說,姑娘
你這是往來寒熱,陰陽相勝,需好生調養幾番,不可再受風了。
陸書按著方子抓了幾味藥,回府之時,路過糕點齋,猶豫著停了,看天色還早,
便順了些酥餅與茶餅。
大娘磨磨蹭蹭包了油紙遞給她,正欲轉身離開,那人卻是急急拉住了陸書,
將一個香草香囊塞到她手里。
是上邊那位公子叫我給小姐的。大娘神神秘秘道。
陸書蹙眉,望向二樓雅間,有煙裊裊,無人立于窗邊。
8
沈晏之掐指算了算,該是第三次見陸書了。這看起來清清冷冷的姑娘,竟
如此喜甜,三天兩頭往糕點齋跑。
香囊還你。尋思間,陸書已然立于門口了。
今日是上巳節,這香草你便收下罷。沈晏之未下榻,只抬手徐徐添了些新茶。
我不需要。
你需要。
我不需要。
你病了。沈晏之篤定道。
陸書被噎了一下,卻還是道:香囊該贈于心愛之人,還請沈公子收回。
所以我贈與你了。榻上之人氣定神閑。
9
陸書愣怔片刻,面容忽地熱了起來。
沈公子莫拿我尋開心了,你我不過幾面之緣,何來……
三面。沈晏之笑道,起身。香爐里點了香,裊裊中向著陸書走來。
進來坐吧,我怕涼。沈晏之徑直路過了陸書,有陣不知名的香,呼啦一下
子便涌了上來,自此便淺淺的繞在陸書的發梢,不肯走了。
嘎吱一聲,門虛掩上。
陸書只覺腦中像有什么東西在作亂似的,噼里啪啦,不甚煩悶。
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沈晏之開口,清清朗朗。
陸書卻不覺清朗,只覺胸悶氣短,呆望著桌面的茶,低聲道:喚我陸姑娘便
好。低眉順眼的樣倒分外惹人憐。
沈晏之似是笑了,也不再問眼前人名誰,只是低低的喚了句。
陸姑娘。
10
陸書不知是如何昏昏沉沉回了府,又是如何昏昏沉沉上了榻,如何昏昏沉
沉睡到了日薄西山。
她只想著,那人最后笑意及眼,清淺道了一句:
三清的桃花開了,日后一同去吧。
(二)
11
三清有個道觀,名為不為,不為觀里有棵桃樹,名曰不為桃。
三月三,不為桃開了。
不為桃在京城還是頗有名氣的。傳說不為觀之前只是個名不經傳的破道觀,
有個云游道長路經此地,受了照拂,而后得道升仙,法號不為。仙人憐此道觀,
便將其更名為不為觀。自此,香火鼎盛,綿澤不絕,那桃樹自然也是沾了些許仙氣,
是這方圓十里開的最盛的。
至于這不為桃,亦有傳言,說這桃樹乃月老所有,若折不為桃枝贈與心上
人,定會長長久久,福澤百年。上一輩的口口相傳,倒也引了不少癡情兒前去,
可這道觀百年來卻是立于三清云深不知處,觀門森嚴,除卻道教徒,也是無人
能睹這不為桃一眼,不少人只得悻悻而歸。
12
沈晏之知道,陸書愛桃花。
陸書不知他是怎的摸清了自己的喜好,日日去糕點齋,那大娘已是言笑晏
晏替她打點了桃花酥,扎好了油紙,道:陸姑娘,來啦。
陸書也不推脫,只輕輕放了錠銀子,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也不顧大娘在她
后邊兒大喊:沈公子已經付清了,付清了。
沈晏之在樓上看得有趣,頭一次碰到這么倔的姑娘,油鹽不進,倒也有幾
分可愛。
正是初春好時節。
陸書病已好了大半,面容清透,再踏入糕點齋時,不若那般病懨懨了。
此時,那終是閑不住的沈大少爺便堪堪攔住了陸書放銀子的手,一臉云淡
風輕:陸姑娘,若再如此歲月靜好下去,桃花都該謝了。
陸書笑了,第一次開口道:
那便告訴桃花,開的久些。
那已準備再作幾番糾纏的沈晏之也沒想到陸書竟會答話,手生生愣在空中,
面容竟有幾分無措。
陸書輕嘆一口氣,又開口道:
沈公子,讓三清的桃花,開的久些罷。
眼前女子眉眼清冷,卻偏偏帶著笑,當真是好看的緊。
13
沈晏之年少時身骨子弱,不及總角之年便被沈云水送去三清不為觀,修身
養性,調養生息,也算半個道觀弟子了。
暮春三月日重三,不為桃是生的極為燦爛。
陸姑娘,你可歡喜?
陸書立于桃樹下,抬望著眼,面容削薄,似喜非喜,眼里飄著深深淺淺的紅。
桃花開了,我便歡喜。
那陸姑娘可聽過坊間傳聞,這不為桃是棵仙樹。沈晏之聲線悠悠。
不過市井拿來消遣的故事罷了。陸書輕聲道:若情投意合,仙樹與否又有
何為?
沈晏之被噎了一下,不語了。
莫不是沈公子還信這般傳說?陸書歪頭,眉眼疏疏,煞是好看。
我從前,自是不信的。沈晏之也不惱,只低低的答。
起風了,桃花漫不經心落了些。
沈公子,桃花忙的很,忙著開,忙著落,又哪有閑情來管這凡人的情情愛愛呢。
陸書此番是真笑了。
花開時折枝,花落時釀酒,這便是桃花一生的宿命了,它見萬象萬般皆是
好的。語罷,陸書便自顧自向著桃林深處去了,只留沈晏之在那桃樹底下光禿
禿站著。
良久,桃樹底下那人悶聲開口,低低又輕輕地:我見陸姑娘,也是萬般皆好的。
陸書早已走遠了,只從風里清脆的捎來一句:我見沈公子,亦如是。
桃李深淺過眼,沈晏之忽的想起了那句窮酸文人時常掛在嘴邊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當真是,當真是。101 野渡告訴桃花 102
14
沈府下人道,大少爺自不為觀回來,也不知起了什么興致,命人在庭院種
滿了桃花,熱熱鬧鬧。雜役們尋思著,莫不是沈大公子…想喝桃花釀了。
沈晏之聽底下的人竊竊,思及也有幾分道理,便當真釀了些許桃花釀,眼
巴巴地就要給陸書送去,被糕點齋大娘生生攔下了。
沈公子,你這桃花釀,著實澀得很,陸姑娘如此吃甜,定是不喜的。大娘
苦口婆心。
她喜桃花,定是喜桃花釀的,不過酸澀了些,倒也是一番滋味。沈晏之卻
執拗的很。
而后,陸書來了。大娘忙拿出那桃花釀,笑道:陸姑娘,這是新釀的桃花醉,
你便嘗嘗如何?
陸書小酌了一口。良久,面不改色道:
…莫要再拿出來給客人喝了。
那墻角偷聽的沈大少爺手一抖,便再也沒提及釀酒之事,庭院里的桃樹得
以幸免于難。
15
自桃花醉之后,陸書許久未來糕點齋了。
沈晏之尋思著莫不是那桃花釀惹得陸姑娘不愿再來了,向大娘打聽才知,
陸書又病懨懨了,似是前幾日染了風寒,總覺身子不太爽利。
陸詞想尋了大夫給她看看,陸書卻道不用,不過是寒熱虛實,養幾日便好了。
陸書在床上躺了幾日,陸家主倒也來看過兩次,破天荒囑咐下人燉幾道滋
補的湯藥,只留了片刻便走了。
陸書卻是將那些個湯水都喂了墻角。
下人道,那陸書當真是不知好歹。
16
京城恰到好處的雨,從東邊的沈府落到了西邊的陸府。
陸書病好了些許,在陸府門口撿到了一枝桃花。
怕是誰落下了罷。她想著,卻是帶回了府,放在榻前,煞是喜人。
以往每日,或晴或雨,陸書總能在回府時撿到一節桃花,時而帶露,時而帶霞,
卻總是那么一枝,開了疏疏四五朵花,不多不少。
過了幾日,陸書的榻前已然容不下這片桃林了,只得將那一日一會的桃枝
別在了墻頭,倒也為冷冷清清的陸府添了幾分雅致。
沈晏之上次約莫著見陸書拐進了陸府,便心生了計較,折了那道長的心頭好,
日日乘著陸書出去之時放在府前,其間還被那孩童撿去了不少,硬被沈晏之追
了要了回來。待陸書回府,撿起那桃枝,揚了臉,望見那滿目的歡喜,沈大少
爺便如此癡癡傻傻的走了。
待那墻頭也被桃枝別滿,陸書不再撿了,沈晏之亦不再放了。
某日,不為觀道長卻發現,怎的觀里的桃花寥寥無幾了。
17
陸書病好不出幾日,桃花謝了,天也暖了。
有坊間消息,沈老爺子大壽,沈云水大請四方。
這宴本挨不著西邊的陸府,誰知沈晏之大筆一揮,將陸府提到了重要賓客,
也不管沈云水黑著臉說他胡鬧,手腳麻利地連夜便叫底下的人送了請柬。
陸家主收到請柬心里納悶,平日也不曾與沈府有過來往,這老爺子大壽之
宴怎輪的到陸府賀壽,卻也有幾分喜,仔細數了親眷,叫人裁了幾件新衣。
不巧的是,大夫人攜陸詞回鄉探親,一兩日也趕不回來,這本也沒什么,
要緊的是那請柬上卻明明晃晃提及了——攜陸小姐。
虧那沈晏之還刻意沾了濃墨,力透紙背。
這陸家主總不能兩眼一閉權當沒看見吧,思前想后,這請帖也未曾說明大
小姐或二小姐,索性喚了陸書,叫她替了陸詞去赴宴。
陸書第二天清早還未醒神,便莫名其妙被下人喚了起來梳妝,莫名其妙上
了轎子,莫名其妙被一路抬到了沈府。
18
來往富貴,皆言笑晏晏。陸書站在府門口,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陸家主與那一干人倒是隨意的很,拜了請帖,自顧自就往里進。陸書嘆口氣,
扭頭欲走,卻被門口的小廝拉著熱熱鬧鬧就往府里頭擠。
那小廝勁大的很,待稀里糊涂進了府,早已不知鉆哪兒去了,徒留她一人
在那池塘邊發愣。
陸姑娘,好巧啊。
那沈晏之早已在假山后琢磨半天了。
是啊,在沈府能遇到沈公子你,真是巧了。陸書語氣平淡,眼皮子微挑。
沈晏之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面皮上泛著一絲窘迫。
陸姑娘,多日不見,還是如此…能說會道。
陸書也不答,只低頭,看著池塘。
陸姑娘在看什么?沈晏之見她看的出神,疑惑道。
這池塘,為何空無一物?
沈家財大氣粗,內院倒是極其雅致。以屏風為隔,那沈云水還學些個文人
雅士,立了片竹林,設了些許石凳,花心思挖了個池塘。亭臺樓閣,假山流水,
富貴人家養些錦鯉自然也是常態,倒也不足為奇,稀奇的是沈家這池子里卻沒
有水。
這池塘枯了有幾年了罷。沈晏之輕描淡寫道,似是不愿多談。
陸書心思通透,自也沒再往下問。
陸姑娘難得來府中做客,我自是要好好招待。陸書正斟酌著如何開口,沈
晏之已然打破了僵局。
那就勞煩沈公子了。陸書自然也順著茬接了下去,誰也再未提及枯塘之事。
19
庭院偌大,幾番兜轉下來,陸書累的夠嗆。
沈晏之本在前頭不疾不徐,忽地停下步子,開口道:陸姑娘可會下棋?
略通一二。
前幾日叔父帶來了副玉棋,正好今兒個練練手。笑說著,不由分說便拉著
陸書進了亭子。
沈晏之沏了壺熱茶,擺了棋盤。那棋子當真是頂好的玉,執于他手指間清
亮更甚了。
陸姑娘,請。
陸書也不推諉,執了黑子便徐徐落下。來往間,只剩清脆的落子聲與幾聲
鳥鳴。
20
幾番對弈,天色西沉,才堪堪是個平局。
坊間皆道陸家大小姐心思通透,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今兒個沈某算是見識
到了。沈晏之笑說道,眉目間都帶著暢意。
敢情這沈家大少爺是把我當成陸詞了。陸書暗自思忖,卻也未作何解釋。
沈公子謬贊了,消遣之物罷了。
天已沉下了幾分,遠處傳來絲竹之聲,隱隱裊裊,斷斷續續。
時辰不早了,沈公子該入宴了。陸書輕飄飄道。
沈晏之端著茶杯的手一頓,皺眉:不過都是些場面話罷了,不去也不打緊。
陸書瞥了一眼亭子外顫顫巍巍站著的小廝,嘆氣:沈公子還是去罷,不若
我便成罪人了。
沈晏之望見庭外那欲言又止之人,無奈道:去去去,我去便是了,你且先回吧。
那小廝連鞠了幾個大躬,不勝惶恐便跑了。
陸姑娘不隨我一道嗎?沈晏之起了身,見眼前之人不為所動,不禁皺眉。
陸…家父已入宴,我便不去了。陸書只喝茶,不以為意。
若陸姑娘不去,我便也不去了。沈晏之徑自坐下,倒耍起了小性子。
陸書無言,良久道:沈公子幼稚的很。
沈晏之道:陸姑娘執拗的很。
陸書又道:…沈公子,我身體不適。
沈晏之悠悠:我近日身子也不甚爽利。
陸書:你煩的很。
沈晏之點頭:我卻是能說會道了些。
陸書:…
(三)
21
后來陸書聽沈府小廝道,沈晏之年幼時,沈府大夫人與沈云水起了爭執,
賭氣夜里跑出了府,不留神跌入了池塘,塘不淺,夜里又是無人,池水陰寒,
大夫人被下人發現的時候,已是涼透了。沈云水心懷愧疚,此后再無他娶,沈
晏之與其父關系極其淡漠,雖說明面上還是和和氣氣,心里頭終歸是恨的。自此,
沈府便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池塘里不準通水,全成了枯塘。
喪母之痛,陸書懂得很。不知何時,她竟也生了幾絲惺惺相惜之意。
22
那日宴后,不,似乎是更早,自不為觀回來之后,沈晏之總頻繁出現在陸
書眼前。
陸書煩了,干脆閉門不出。不出幾日,便有沈府帖子不厭其煩拜入陸府,
惹得陸家主連連受寵若驚,連帶陸府上下都像是攀了高枝般一片喜氣。
陸書在墻根攔住了每日要八百遍不經意路過陸府的沈大少爺,無奈道:沈
公子大可不必如此,莫叫府里的人多生想法。
沈晏之委屈:過幾日便是我生辰了,想來沈府也算盤踞一方,宴請陸府以
盡地主之誼罷了,何來多生想法。
陸書愣怔片刻,似有些窘迫。
沈晏之瞧著她,撲哧笑了,聲線都含著幾分揶揄:陸姑娘這是想到哪里去了,
莫不是以為我寄情于信,日日都在向沈府討人?
陸書頰邊騰地起了紅,煞是可愛。
陸姑娘這樣想也無妨。沈晏之又開口道,眉眼帶笑。過幾日生辰宴,你若來了,
我便有話同你講。
陸書瞪他,嗔道:有什么話不能現在講,我若那日不愿,便不去了。
沈晏之只是笑:你來了便知了。
我會在滿堂賓客前,道我心悅與你,欲與你共結秦晉之好,我會娶你,陸姑娘。
23
沈氏大公子的生辰,自然是要風風光光的,便是要京城最好的樂師,最好
的酒樓,最好的舞姬,大擺宴席,歌舞升平。連那宮里都差了人來問候,給足
了沈云水面子。
沈晏之卻也不管自個生辰如何,一心只想著出府去尋陸書,愣是被沈云水
一巴掌拍了回來。
這幾日哪也別去,安安份份呆在府里頭,宮里邊的人好生給我招待了,好
歹也是我沈云水獨苗,別老閑人似的天天往外跑。沈云水吹胡子瞪眼一頓罵,
沈晏之只得乖乖呆在府里邊,底下的人也是恪盡職守,日夜寸步不離的跟著,
不給沈大少爺半夜翻墻的機會。
那邊沈晏之被看的嚴嚴實實,這邊陸書又病了,且病的極其頻繁。前些日
子只是風寒之癥,頭痛發作也是偶爾,近幾日來卻是冷熱頻發,常有高燒不退,
眩暈之狀,看了大夫也不見好,后便索性不尋大夫了,只終日呆在屋子里養著。
底下的人竊竊,這陸書怕是要落得與方氏一個下場了,當真苦命的很。
其生母方氏便是絕于此癥,似是風疾。陸書年幼時見過方氏病癥發作,先
是偶感風寒,后便口眼歪斜,言語不利,常突然抽搐昏厥,像被什么東西附體了,
不干不凈的,后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了,死相還極為難看。這一切,陸書都記
得極為清晰。
而自己還能活多久,從那日燈會后,她便再清楚不過了。
只是不甘于此罷了。
24
沈家大宴,燙金的請帖拜入了陸府,陸家主攜親眷歡天喜地去了,陸詞想
帶著陸書一道,陸書卻時發病癥,神識不清,不便出門,只苦笑著搖頭。
沈宴并不愉快。沈云水當著賓客大發雷霆,沈大少爺似是說了什么,隨后
便不知去向,一頓飯吃的陸府戰戰兢兢。
陸書躺在榻上,聽得府外忽而人聲吵鬧,不甚心煩。不多久,陸詞便推門
急急而入,眼神晶晶亮,帶著些許喜悅與水光,道:陸書,你可知姐姐要嫁人了。
25
沈晏之親自向陸府提了親,指名道姓要與陸詞成親。
宴上,沈晏之不見陸書,卻見一陌生女子跟在陸家主邊上,只以為是親眷。
說是生辰宴,沈云水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意結親與那江南富商之獨女,沈
晏之自是不愿,當著滿座賓客放言道,非陸府小姐不娶,賓客皆嘩然,沈水云
大怒,陸府惶恐,宴就此不歡而散。
便是如此了。陸詞娓娓道。我平日里也不曾與那沈少爺有所交集,當真是
稀奇……
陸書卻是聽不清了,腦袋中嗡嗡作響,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只覺心口
像是泡在了寒水里,眼角腫脹又酸澀。
姐姐,陸書有一事相求。
26
沈晏之,你要記得,我喚作陸書,我歡喜桃花,亦歡喜你。
27
不過幾日,陸書便只身離了府。
陸家主派人尋過,不出幾日便沒了聲響。一個身懷不治之癥的庶女罷了,
長女大婚在即,到處都缺人得緊,何必如此興師動眾。
京城熱鬧非凡。
世人皆知,今兒個是沈府大少爺沈晏之迎娶陸府大小姐陸詞的大好日子。
十里紅妝,紅綢交錯。鑼鼓喧天,鳳冠霞帔。像是那日滿街的花燈,從東
邊的沈府一路昭昭到了西邊的陸府。
沈晏之終是如愿娶了陸家小姐了。
28
紅布裹燭,火光顫顫。
應是洞房花燭時,沈晏之卻低聲道:陸姑娘,我替你梳頭罷。
紅蓋頭底下的人微微一震。
一梳,梳到頭。沈晏之想起了上元節第一次見到陸書的時候,削削薄一人,
眉眼清冷。
二梳,梳到尾。又想起了不為桃下,她道萬般萬象皆是好的,見沈亦如是,
眉眼溫和。
三梳,梳到白發與齊眉。最后便是那伶牙俐齒的陸姑娘,穿著嫁衣,終是
成了沈家的妻子了。
陸姑娘,你不知道我有多歡喜你。沈晏之低聲喃喃,眉眼帶著笑,溫潤如玉。
她喚作陸書。陸詞揭開自己的蓋頭,直直看著沈晏之,看得他面容失了血色,
半晌道:她要我同你講,她從未喜歡過你。
29
后來坊間傳聞,有人看見新婚之夜沈家大少爺面容憔悴,似怒似悲,不知
在尋些什么,口中還念念有詞,又哭又笑,著實奇怪的很。
30
原來你喚作陸書,我知曉的太遲了。騙子。
(四)
31
是寒冬,京城下了場大雪。
稀奇的很,京城多年無所降。沈氏添丁,四面皆來道賀,那日夜里邊便下
起了雪,像是憋了幾年似的,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陸詞便是在那漫天大雪里誕下一女,喚作沈喜。
32
初春景里,京城桃開時。
不為觀道長捎來了信,道平日里總是這個時候去祈福的,今年可還如常?
陸詞抱著沈喜,將那書信置于沈晏之面前。
一切照舊便是。沈晏之未抬眼,只翻著沈府的賬,去年沈云水將沈氏全權
交予了沈晏之,細細盤來,也著實費不少功夫。
那我便差人去準備了。陸詞點頭,繼而又笑道:早便聽聞不為觀有棵仙樹,
靈氣的很,我便去折了桃枝回來供著,如此夫君與我日后必定會福澤綿長的。
沈晏之頓了頓,平靜道:不過市井拿來消遣的故事罷了,聽聽便是了,作
不得真。
陸詞再未多言,抱著沈喜下去了,將門輕輕帶上。沈晏之心煩,擱了筆,
只覺胸口平白悶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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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觀莊嚴,香火鼎盛。
香爐上繞著紅絲帶,青煙裊裊,鐘聲悠悠。
請了三寶香,陸詞帶著底下的人參拜,不為觀道長拉著沈晏之便要寒暄。
沈府多年來為道場添磚加瓦,當真是功德無量。道長拱手道。
道長言重。沈晏之笑道:不為觀于家父、于我,都意義非凡,盡些財力罷了,
算不得什么功德。
道長笑:那便是福德了,如今沈少爺可是覓得良緣,享天倫之樂了,當真
是頂好的福氣。
沈晏之眉眼依舊淡淡的,只勾了勾嘴角。
夫君,你來看喜兒,可愛的緊。那邊陸詞笑喊道,沈晏之看去,卻是沈喜
伸著手要夠那桃樹上的紅絲帶,卻無奈身材短小,像個肉球般跌來撞去。
沈晏之難得舒展了些許神色,眉間也帶了笑意,向著沈喜走去,卻留神瞧
見了桃樹底下一塊石碑。
前些年還未曾見到,怎的是今年新添的什么紀念物什?沈晏之抱起沈喜,
隨口問了一句。道長在后頭望見了,低聲道:
是塊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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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前的事了,有個得了病的姑娘,自知時日無多,只求著想來觀里做個
坤道,我見她孤苦伶仃一人,便收留了。模樣生的清秀,脾性也溫和,平日里
也會跟著其他坤道聽老道長講些易經道學,身子倒日日好了起來。只前幾日寒冬,
似是突然染了什么惡疾,雪夜里便去了。道長嘆氣,惋惜道:她應是塵緣未了,
終日在那桃樹底下坐著,郁郁寡歡。這人世情緣多糾葛,她卻生生要斷了,也
是苦命兒。
沈晏之聽得有些胸悶,只胡亂點頭,再也不看墓,抱著沈喜便走了。
不若我們也綁上祈福紅絲帶,以佑來年平平安安,也算圖個念想。陸詞看
著滿樹的紅,興致頗高,提議道。
也好。沈晏之答道,卻沒再看桃花。
35
“愿沈氏繁榮富貴妻女幸福平安。”
沈晏之將紅絲帶綁在樹枝根上,陸詞站在樹底下,抬望著眼,眼中飄著深
深淺淺的紅。
鬼使神差,沈晏之脫口道:你可歡喜?
陸詞似是愣了,片刻笑道:夫君歡喜,我便歡喜。
沈晏之再無多言,只抿唇瞧著一樹的桃花。
道長卻在樹那頭稀奇道:沈少爺,你可有什么故人?
沈晏之回神,蹙眉:故人?
你便來看,這紅絲帶惹眼的很。
“愿沈晏之一生平安喜樂。”
字跡清秀,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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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可知是何人所系?沈晏之急急忙忙拉住道長,語氣似是欣喜又是惶恐。
這我還真不知,日日來往香客之多,怕也是記不得了。道長攤手,聳肩道。
這不是陸姑娘綁的嗎,她說只有這樣這樣的死結才不會輕易打散。掃地的
道士眼尖,隨口道。
陸姑娘,那她現在在何處?沈晏之一把抓住了那道士,面容顫抖,話音都
帶了些許不穩。
就在你腳邊。掃地道士努了努嘴。在那個墓里邊。
37
沈晏之一個踉蹌,頓時手腳冰涼,面無血色。他只稍稍一眼望向腳底那塊
生了野草的石碑,便覺心頭突突地,像有什么東西在胸口攪發,整個人抖的幾
乎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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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姑娘常說,她在等一個人。
我們問她是誰,她又不說是誰,我們問她那人何時才來,她卻搖頭說那人
不來,我們便笑她,那便不叫等了,叫思了。
陸姑娘很喜歡桃花,總坐在那桃樹底下,看香客寫的吉祥如意,常常一看
就是一整天。
陸姑娘身體似乎不大好,卻也不肯找大夫,只說沒有銀兩,我們卻曉得她
腰間那香草香囊,做工精巧,光是那緞面,怕也是能抵不少銀子。
陸姑娘去了,京城就該下一場大雪,這樣她便不會覺得寂寞了。
觀里的道士們七嘴八舌,沈晏之聽得默不作聲,像魔怔了似的,大家便漸
漸噤了聲。
沈公子可認得陸姑娘?一個小道士怯生生開口道。
沈自橫仍是抖著,嘴唇蒼白如紙,卻一言不發。抬眼,那眼底已是一片紅。
這是陸姑娘交與我們的,說那人終有一日會攜妻帶女來的,如若不來,便
與她一同葬于桃花樹底下。我們方才還說呢,等那桃樹開得最盛的時候,便把
信給她燒了去,看來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了。小道士小心翼翼遞過去一封書信,
薄薄的,帶著雪夜的寒氣。
那紙正正方方,白白凈凈像塊豆腐,單薄的只需稍動手指便會碎了似的。
沈晏追將它視若珍寶,顫顫巍巍地打開。小道士們湊過去看,卻也看不出什么
花來,他卻是花了一盞茶的功夫,像要把每個字看出一顰一笑來。
書信只寥寥幾字:
告訴桃花,不用開了。
像是回到了幾年前,不為觀內,桃花樹下。
陸姑娘,我見你萬般皆好。
我見沈公子,亦如是。

二蟲本蟲
后面還有幾章就完結了,感謝書友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