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安母親來跟小安說,父親要回去了,問小安,她是同時回去呢還是再過幾天走?又另加一句,你爸爸這回時間最長了,意思是他是為了你才留這么長時間的!小安真是哭笑不得。對于母親的問題,小安說,還是希望母親再留幾天,等小安回自己家時母親再走。母親總以為小安想她再幫幾天忙,也沒錯,但這個忙并不是動手干活,而是對付老巫婆。小安發現,只要母親在這里,老巫婆就安耽一點,只要母親一走,她就開始上躥下跳,所以母親對她來說,是個心理上的支持。
父親一走,小安一下子覺得天地間開闊了許多。誰知開闊了沒多久,那天下午,大灰狼來報,外公來電話找外婆。小安母親接好電話回來,對小安說,那邊單位里要辦醫保卡,要照片的,家里沒照片了,所以要趕回去拍照,就這幾天的期限。小安心一沉,說:可以拍了快照寄過去嗎!再說了,如果小安父親遲幾天回去呢?就一定辦不上了?小安母親吞吞吞吐吐地說:還有,家里剛來修過電線,弄得一塌胡涂……小安明白了,她要母親就得要父親,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辦不到。
老巫婆也哇哇大叫,外婆在在這里,她可以卸了“責任”(雖然誰也沒有要她擔什么責任,而她的“責任感”弄得小安生不如死),如今外婆要走,她仿佛又落入水深火熱之中;那個下午她不停安慰自己:現在有得享福樂得享福!意思是外婆一走她就要受苦受難了。
受苦受難的不是老巫婆而是小安。
小安母親不來的第一個上午,小安剛剛起床進衛生間,老巫婆夾腳就跟了進來,還不夠,還要把門開得大大的,嚴密監控著小安的一舉一動。嘴當然更不能閑著了:“丁丁昨天晚上吵不吵啊?”
小安坐在馬桶上,佝僂著身子,還是覺得縮無可縮躲無可躲,從墻上那面高高的小窗子里望出去,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自己心里的天卻永遠是昏暗的。上好廁所出來刷牙,老巫婆又跟將出來,絮絮叨叨:我們那時候都不刷牙的,你現在不覺得,四十歲以后就苦了!是啊,要拖累你兒子了!小安惡狠狠地想。
小安對付老巫婆的策略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首先,小安不懂得釜底抽薪的道理,總是跟她糾纏于細枝末節,永遠被她牽著鼻子走。比方她說丁丁吃不飽,小安就說吃得飽,她說那為什么這么吵呢,小安就說小孩子哭并不一定是吃不飽,然后她又說以前誰誰誰就是因為吃不飽而哭——文盲的經驗永遠是直接經驗,她看到過的就是真的,她沒見過的就是假的,當然,門口老太婆團的話除外。這樣繞口令般地說下去,小安不認輸也不行。其次,小安做不到知己知彼,所以每戰必殆。小安覺得她言語可憎的時候,總是冷臉相向,沉默是金,因為對一般的人來說,這比抽他耳刮子還難受;問題是,老巫婆是沒有自卑感的,這個問題小安一直想不通,要是自己跟她一樣,早就自卑得要死了,可她怎么就……大概這就是無知者無畏吧,不論小安怎樣地擺臉子給她看,簡直就是白費力氣。比方她問丁丁吵不吵,小安用兩個字打發:不吵,然后顧自做自己的事,想這樣你總不好意思再煩了吧;可事與愿違,老巫婆那一聲問完全是個引子,小安答與不答都不與她相干,思路一點也沒被打斷:我看啦,還是吃不飽,她現在大了,奶奶不耐饑的,奶粉吃不來么,給她吃荷花糕,“呂”得稀一點……小安恨不得把那個幕后策劃者立馬打入十八層地獄——一聽這個“呂”,小安馬上知道了這話的出處,老巫婆是不會用這么地道的方言的。可是小安對付老巫婆的語言貧乏到了極點:不好吃的!小安真是怕她啊,小安從來不知道該怎樣跟她說話,每句話出口前都要想一想:這個詞她聽得懂嗎?說到中途還得做些修改。而她對小安說話就毫無顧忌,一瀉千里,小安在氣勢上先就輸她一截,她還到處宣揚,說小安不響的,如今這個不響成了她的肆無忌憚的理由,小安就像是一頭被獵的獸,被她逼得走投無路。人家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小安卻是不抵抗政策,把自己暴露在敵人的槍口下硬扛,不遍體鱗傷才怪!
很久以后小安才悟到,什么叫做“犯賤”,而對付犯賤的人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文明人的那一套全部拋開,她怕了你了,還會說你心直口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