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shí)分，我喜歡從家中掇一只凳，坐在不遠(yuǎn)處的沙灘上，一邊吹著海風(fēng)，一邊眺望著遠(yuǎn)方的海。

　　天空一半被余暉映照著，海上是熱烈的紅。再往遠(yuǎn)看，海的另一邊，天的盡頭仿佛被一只大手遮住了光，黑魆魆的。空中交織著兩色，相互纏綿，美不勝收。

　　海風(fēng)吹拂著面頰，我望著眼前美景，不由昂起頭，然后閉上了雙眼。

　　年過七旬，留給我的娛樂方式所剩無幾。我亦不同往時(shí)，再沒什么精力去做曾經(jīng)熱衷的事情。我整日埋頭大睡，醒來時(shí)妻子做好了飯菜，我兩低頭吃飯。而后無事可做，她便去洗衣服、看電視，而我則看看手機(jī)新聞，有時(shí)嘴中哼著年輕時(shí)聽過的小曲，有時(shí)則微微愣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夏日傍晚的風(fēng)帶來一絲涼意，空中也遠(yuǎn)沒白日澄澈時(shí)，我便明白，我該拿著凳子，然后弓著腰坐在沙灘上了。

　　什么時(shí)候搬到這海邊小鎮(zhèn)上來？我已忘了。大概是二十歲，也可能是三十歲。但我忘不了初來乍到時(shí)，妻子看向流星的側(cè)臉。

　　那日也是夏天，我們還很年輕。白天時(shí)天氣很熱，身上濕噠噠的，難受得要命。我干完活，時(shí)間是晚上七點(diǎn)，天微黑。

　　妻子端著保溫桶前來找我，她一臉微笑，將尚有溫度的桶遞給我，然后拿出紙巾，幫我擦汗。

　　“辛苦了。”

　　“今天收成不錯。”我開心地笑著，抬起頭看了一眼妻子，仿佛整日的疲憊全消散在了海風(fēng)中。

　　吃完飯以后我和妻子坐在沙灘上，望著一漲一落的海水。時(shí)間一分一秒的流過，天也黑了個透。我們就坐著，什么也沒說，卻也不覺得無聊。

　　“流星！”忽然，妻子大喊一聲，指著西邊的天空。

　　我循著妻子指的地方望去，只見一大一小兩個像線一樣的東西劃過，留下了長長的白色尾印。它印在繁星點(diǎn)點(diǎn)的海空之上，真是美極了。

　　我不由自主握住妻子的手，轉(zhuǎn)過臉看她，她閉著眼睛，那圓潤的側(cè)臉在燈光照耀下，好像閃爍著白閃閃、亮晶晶的光，絲毫不遜色于空中的流星。那天的她是世界上最美、最幸福、最安靜的東西。

　　我睜開眼，望著天空。

　　夕陽漸漸西斜，沉入海面。海的盡頭不斷向我靠近，就像即將來臨的死亡，不停敲擊我微弱心跳的心臟，使我時(shí)不時(shí)擔(dān)驚受怕、時(shí)不時(shí)憂郁不已。

　　我畏懼死亡，理應(yīng)如此，動物的本能。

　　我吹著海風(fēng)久久不愿離去。就像我對這世間的不舍，我真恨不得將它們永遠(yuǎn)記在腦袋里。可東西太多，又是海、又是風(fēng)、又是太陽、又是月亮，奈何我腦袋太小，根本裝不下。我又一次憂郁起來，不是為了死，而是因?yàn)檫z憾。遺憾的事情太多，也全不如這碧空云彩。

　　妻子不知何時(shí)跟了過來，顫顫巍巍地放下折疊椅，坐了下來。

　　我扭過頭看妻子，恍惚間看見了她年輕時(shí)的臉頰。我正感到吃驚，忽然她又變回了原本的模樣。

　　老了不少。

　　一頭銀絲順風(fēng)而起，風(fēng)止，發(fā)便落在了耳畔，漏出大半個側(cè)臉。她微笑著看著海，她的笑容包含了太多東西，我猜不透，年輕時(shí)我就猜不透。

　　“偶爾過來吹吹海風(fēng)也不錯嘛！”妻子說著，也不看我一眼。我感到無趣，也扭回了頭。

　　“難怪你老是要來這里，也不管不顧自己的腿。走這么遠(yuǎn)沒關(guān)系？”

　　我嗤嗤笑了一聲，“有什么關(guān)系？老風(fēng)濕腿，又不是瘸也不是斷，現(xiàn)在不多走點(diǎn)，以后哪來機(jī)會。”

　　妻子一臉擔(dān)憂，也沒再說啥。

　　無言，那便不講。我和妻子靜靜地坐著，看著太陽漸漸落入大海。人行道上忽然亮起路燈，我兩的影子被拉長，映在黃沙之上。

　　海灘上沒多少人了，大多吃完晚飯，在家看會電視睡覺去了。只有幾個小孩子無憂無慮地跑著，大喊大叫。

　　我想到了自己小時(shí)候，心里一陣癢癢，忽然羨慕起他們來。于是我將視線從已然黑下去的海面上移到這幾個小孩子身上，饒有興趣地看個不停。

　　“走啦，天冷了。”妻子卻站了起來，一手提著凳子，一手拉著我的胳膊將我扶了起來。

　　我沒有掙扎，順從地站起，拿起凳子。妻子攙著我的左臂，我兩一同朝著大路上走去。

　　“哇！流星。”就在這時(shí)，身后的小孩子大喊一聲流星，我和妻子同時(shí)轉(zhuǎn)過頭，果然，天上劃過一道黃色流星，朝著遠(yuǎn)方黑乎乎的海水下墜。

　　我忽然想到幾十年前的那一夜，安靜、又充滿了幸福的妻子，心中被一陣暖暖的流體充滿。

　　扭過頭，妻子籠罩在路燈下，我再次發(fā)現(xiàn)，她好像又年輕了幾分。

　　“流星，好美啊。”妻子扯出笑容，目光隨著流星一同沉入大海。

　　而我的目光卻無法妻子臉上移開。

　　曾幾何時(shí)年輕的容顏，抵不過歲月的摧殘，如今已飽經(jīng)風(fēng)霜，皺紋爬滿了臉上任何角落。一顰一笑不再動人，可我看著這樣的她，絲毫不覺疲憊。

　　妻子閉上眼睛，虔誠的許著愿。我則站在一旁靜靜看著這樣的她，待妻子重新睜開眼，我問:“許了什么愿？”

　　她搖了搖頭，“你不知道，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嗎？”

　　我一愣，這么大歲數(shù)還講究這些？她猶自一人向前走，我看著她傴僂的背影，連忙追了上去。

　　“和我說說嘛，老夫老妻了。”

　　“那也不能說啊。”

　　“有什么不能說？”

　　“很肉麻的……”

　　我哈哈笑了起來，忽然想到自己已不再年輕，笑出了的聲音像是老舊地快要散架的器械，“咯吱咯吱”響，難受得要命。

　　“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老太婆還在意這些。”

　　“我心態(tài)年輕，我現(xiàn)在還看偶像劇呢。哪像你？不是睡覺就是打牌，或者就是來海邊一坐就是到天黑，儼然一個八十歲老爺爺嘛。”

　　“我本來就是老爺爺。”我無力反駁，跟在妻子身邊。

　　我們上了公路，路燈照得大地一片光明。我低著頭看著我兩的影子，一高一矮，從未變過。

　　我故意往前幾步踩著妻子的影子，而她卻不再像從前，一邊閃躲，一邊沒有顧慮地大喊大叫。大概是老了，她不再頑皮。

　　一輛摩托車從我兩旁邊駛過，停在我兩身邊。

　　“晚上好啊您老，感情好，散步呢？”那人是我們家對門開海鮮店的老板，年紀(jì)四十多歲，一臉笑容地望著我兩。

　　“好著呢。”

　　“羨慕您二老，等我和妻子老了，也要像這般。”

　　“祝福你。”妻子也笑了出來，說。

　　那人沒再說什么，騎著車走遠(yuǎn)。我抬起頭望著繁星點(diǎn)點(diǎn)的海空。

　　小時(shí)候就聽說過，人死后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守護(hù)著珍視之人，保佑他不受病痛、不受心痛、不受萬般折磨。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要死在你前邊。”妻子忽然說。

　　“才不要。”我停住腳步，眼中滾動淚珠。

　　“為什么呢？”

　　“因?yàn)槲疫€沒聽你說你許了什么愿。”

　　“幼稚！”妻子忽然提高了音量，而后又小聲起來。

　　“下輩子還要和你在一起。”

　　“……”我緘口不語，良久才回過神來，眼中卻早朦朧了。

　　“還有一個愿望呢？”我想起幾十年前的某天，她同樣許了愿，干脆一口氣問個清楚好了。

　　妻子顯然沒想到我還記得這件事，一瞬間愣住了。隨后破罐子破摔似的，她忽然提高了音量，聲音遠(yuǎn)不如年輕時(shí)清澈，卻依舊透著一股勁。

　　“這輩子不再分開！”

　　“看來愿望實(shí)現(xiàn)了。”

　　“流星還挺聽話。”

　　我哈哈笑了起來。

　　“那我可以先你一步咯？”

　　“笑話！”

　　我也提高音量，這方面怎么能輸給你？

　　人死后會變成星星掛在天上，那流星又有何種意義呢？我想到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思考，埋著頭往家中走去。

　　一輩子好短，真希望還有下輩子。我默默地想:

　　我要一出生就尋找你，一睜眼就尋找你。我要跨越千山萬水，最后灰頭土臉地聽你說一句:

　　“你也真是，累不累？”

　　2022.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