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毅看著那空無一物的冰窟之上,仿佛一開始就將那里藏身的人一眼看穿。
“你應該以真面目示人,守護騎士。”他低聲說著,將圣劍收歸劍箱,表示自己并無敵意。
“恐怕有所失禮,沖撞了您。”那聲音畏縮了一下。
“還能比把我們帶來這種地方更失禮嗎?”周培毅冷哼了一聲,“我不是介意這些繁文縟節的人,這里的奧爾加修女現在也不是。”
奧爾加可以是,但是既然騎士王陛下這么說了,那她就再也不能是介意繁文縟節、苛求禮儀完備的人。
空無之地的聲音輕輕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既然如此,那便失禮了。”
縈繞在黑色薄冰上的一片霧氣,隨著它的嘆息而散去。在那塊原本空無一物的冰層上,出現了一座冰雕,不,是一位呈現跪姿的白骨棱棱的修女。
她跪坐在冰窟深處,冰窟的寒光為她鍍上一層幽藍的釉色,詭異恐怖之中居然還透著圣潔。
這具骸骨仍裹著殘破的亞麻修女袍,頭巾早已風化如蛛網,露出光潔的顱骨。空洞的眼窩凝望虛空,下頜微張,保持著生前最后一刻的祈禱口型。那聲音就從這再沒有舌頭與聲帶的喉管中來。
周培毅仔細觀察,骸骨的周身更是令人驚怖。
在她的肋骨間,纏繞著冰晶荊棘,荊棘尖端刺入胸骨,綻開霜花般的裂痕,仿佛神曾賜予的圣痕在死后化為刑具。
而她的雙手,用指骨緊扣著一枚銹蝕的銅十字架,架身爬滿冰霜,十字末端延伸出細小的冰鏈,將她與周培毅所刨開的墳墓緊緊相連。
“尊敬的騎士王,掌管生者與未死者審判的王。”骷髏沒有頜骨的動作,卻發出了聲音,“請原諒我莫大的無禮,以如此不凈不潔的面容拜會與您。請您降下恩典,饒恕我的罪孽。”
奧爾加有些心痛地看著這位自己的同行,小聲在周培毅身邊說:“您應該寬恕她......不管她是否有罪。”
周培毅會意,這位修女的罪孽不來自周培毅的怪罪,而來自她極高的自我要求,與內心深處無限的自責和內疚。如果不在此時出聲寬恕,那她就會永恒地陷入自我懲罰的深淵。
于是周培毅便說道:“我寬恕你,修女。我寬恕你對我的所有不敬,而且我允許你不以對待騎士王,而是以對待客人與朋友一樣面對我。”
“萬分感謝!”跪地的修女發出了無比激動的聲音,哪怕那具骸骨從始至終都一動不動。
周培毅暗自嘆息,這樣嚴格要求自己的人,總是陷入無盡的內耗之中。為了得到內心的安寧,他們總是需要付出莫大的努力。
“方便告知您的姓名嗎?”他問。
“生前的姓名不值一提,但既然您需要知曉,那它便重新擁有了意義。”骸骨修女無比虔誠地說,“生前,我被稱為瑪蒂爾達。”
“瑪蒂爾達修女。說句實話,我現在并不了解我自己的處境。”周培毅說,“如果這點您還是比較方便,能不能受累為我介紹一下。這里是哪里,為什么這里會變成這幅樣子?還有,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要怎么離開?”
“我需要,一個一個回答您的疑問。”修女說,“還請您安坐。但是很抱歉,這里沒有座椅,能否請您屈尊......”
“沒關系,我喜歡坐在這箱子上。”周培毅拍了拍豪華又尊貴的圣劍劍箱。
“那您呢?如果您需要任何招待,還請您原諒我的不周。”修女又對奧爾加說。
奧爾加愣了一下,才回答說:“我也......曾是一名圣城修女。我愿意站立侍奉騎士王陛下左右。”
修女瑪蒂爾達這才安心,那骸骨空洞的眼眶之中,仿佛閃耀著斑駁的星輝。
“很抱歉,陛下。”她輕聲說,帶著莫大的歉意,“是我將您召喚到這神棄之地,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希望它能帶來好運與救贖。”
“熟悉的氣息......我身上有哪一件圣物與你有關嗎?”周培毅問。
“在我懦弱的人生中,我被人稱為是‘犧牲’的騎士。”瑪蒂爾達回答說,“您的劍箱中,有一柄武器,在它的劍柄處,似乎留下了我殘缺的指骨。”
犧牲的騎士......
周培毅從劍箱中抽出大帝圣劍,在那把最近幾百年才鑄就的寶劍上,果然在劍柄處發現一塊溫潤如玉的鑲嵌,可能就是一塊指骨。
而在跪坐的修女骸骨上,她雙手緊扣的十字架邊,也果然有一塊缺失,正好能與劍柄上面的鑲嵌對應。
“那還真是抱歉啊......”周培毅的臉頰抽動了一下,突然有一種想要把這塊骨頭從劍柄上扣下來,還給瑪蒂爾達的沖動。
而瑪蒂爾達居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忙不迭地說:“您不必那樣做。那塊殘缺,是我曾經留下的信物,也是我生前罪孽的象征。它曾經屬于我的孩子,將來也屬于那孩子的家族,但它再也不能屬于我。”
這次輪到奧爾加驚訝了:“您居然有孩子?一位修女,居然有孩子?”
“讓您失望了,我的生前戲劇又褻瀆,實在稱不上盡心盡力。”瑪蒂爾達嘆息,“在我成為修女之前,我也曾短暫擁有過一個家庭。”
“既然是成為修女之前......那,那神明也不會苛責您。”奧爾加悻悻然說。
“你擁有的那個家庭,現在被稱作卡里斯馬皇族。”周培毅低聲說,“以防您不知道卡里斯馬,那是個比較年輕的帝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
瑪蒂爾達顯然沒有因為這個消息而感到寬慰,她說:“看來,他們也重新走上了錯誤的道路。”
周培毅倒不打算否認這一個,而是說:“你還有一位后人,是個相當懂事,但懂事到讓人憐惜的小姑娘。她繼承了你的讖語,是我們這一代的,‘犧牲’的騎士。”
瑪蒂爾達一動不動的骸骨,仿佛突然間動容了分毫。
“可憐的孩子,不得不繼承如此的宿命。”她不無悲傷地說道。
“是時候介紹一下,你所說的宿命是什么了,修女。”周培毅再一次環顧四周,“還有,為什么要召喚我和圣劍?你希望尋求什么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