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們收到了堂哥即將訂婚的消息。收到這一喜訊的當晚,父親多喝了兩碗酒,母親更是為父親多備了兩道下酒菜,一家人喜笑顏開,一起在飯桌上想象著堂哥未婚妻的模樣。我們猜想,那一定是個極好的姑娘。
堂哥是大伯家的兒子,他們兄弟二人年幼喪母,大伯是個不爭氣的,根本養(yǎng)活不了兩個孩子,所以他們的童年并不幸福,大哥早早輟學供二哥讀書,兩人饑一頓飽一頓熬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剛結(jié)婚又家徒四壁的父親,看著兩個忍饑挨餓的侄子,也實在是無能為力,只能無奈的搖搖頭。畢竟當時家里的新房連一扇門都沒有,又怎么有能力再去接濟兩個正長身體的大小伙子。
為此父母二人時常心存愧疚,如今看到他們的日子慢慢好起來,特別是二哥即將訂婚,他們也是倍感欣慰。
二哥訂婚那天,是個朦朧的雨天,媽媽說:好日子天占半,這是個好兆頭。我們在訂婚宴上見到了他的未婚妻,齊劉海,柳葉彎眉,烏黑的眸子,溫柔如水。
宴席上嫂子跟著二哥落落大方的向諸長輩位敬酒,大家都覺得他們甚是相配,由衷的為他們送上祝福。
他們的婚期定在大年初八,長輩們早早為他們操辦了起來,三姑姑忙著為他們訂酒店,大姑姑幫忙收拾婚房,父親和他們一起商議著賓客名單。大家都希望堂哥的婚禮辦的熱熱鬧鬧,把新娘子風風光光娶進門。
他們是中式婚禮,在古典莊重的音樂中,新娘身著鳳冠霞帔緩緩走來,連頭發(fā)絲都是精致的。眾人紛紛起身觀禮,在一眾親朋好友中,鄰居嬸嬸旁站著位從未見過的姐姐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清亮的眸子目不轉(zhuǎn)睛著臺上的新人,像是羨慕,又亦像是不舍……好生奇怪。
直到晚上,婚禮結(jié)束后,我和父母圍坐在爐火旁聊天時,父親道出了這樣一段往事。
“那姑娘,是你王嬸家的巧云姐。“父親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帶著歲月的滄桑,“二十年前,你二哥還在念初中中那會......“
原來那個姐姐是隔壁王嬸家的女兒,比我大很多歲,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出嫁了,所以我對她幾乎沒有印象。
那一年,我兩位哥哥剛剛失去母親,大哥輟學去了深圳打工,大伯常年不著家。眉眼清秀的二哥,青澀稚嫩的眉宇間透著書卷氣,經(jīng)常一個人在窗前的書桌上苦讀到很晚。
春去秋來,堂哥的課本漸漸摞得比人還高。他常坐門口的臺階上上背書,陽光穿過他烏黑的發(fā)梢,把書頁染成金黃。隔壁王嬸家的巧云姐總愛抱著竹籃從旁邊經(jīng)過,假裝不經(jīng)意地往他腳邊放兩個剛摘的脆梨,梨皮上還沾著新鮮的露水。
巧云姐生得結(jié)實,圓臉蛋上總泛著兩團紅暈。她會趁著夜色往堂哥窗臺上擱冒著熱氣的烤紅薯、嶄新的練習本還有沾著晨露的野花。
王嬸子明白自家女兒的心意后很快就坐不住了。在二哥高一那年,某個飄著桂花香的傍晚,她端著家里剛煮好了餃子熱情的給堂哥父子送來,話里話外都是試探:“老林家兄弟,咱們巧云可懂事了,洗衣做飯樣樣拿手......“
二哥那時才十六歲,被嚇得躲進柴房,整夜聽著蟋蟀在墻角鳴叫,他隱隱約約聽到大伯以雙方孩子還小,推脫了王嬸子的“上門提親”。
堂哥考大學時,巧云偷偷往他書包塞過雞蛋,也在菩薩面前求過他金榜題名……
高考放榜那天,大家在紅紙上看到了二哥的名字,他考上了深圳的大學。消息像長了翅膀,傳遍了整個村子。
巧云姐特意梳了兩條烏黑的長辮,把新發(fā)的的確良襯衫熨得筆挺,端著一碗糖水雞蛋往堂哥家跑。
糖水在碗里晃蕩,雞蛋臥在甜湯里,像一輪小小的月亮。她去恭喜二哥,并向二哥提出陪他一起上大學,她可以打工為二哥掙學費。
二哥明確的拒絕了他,獨自一人去了深圳,一邊上學,一邊在大哥工作的地方做兼職,勤工儉學。
半年后,巧云姐還是來深圳找她了,王嬸子湊了半月的工資給她買了張車票。她就這樣一個人長途跋涉來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找了許久才找到了二哥工作的廠子,她不敢去學校門口等,怕這副模樣給二哥丟臉。
二哥見到她時,她的布鞋沾滿灰塵,頭發(fā)亂糟糟的,卻還笑著從懷里掏出油紙包:“我給你帶了老家的梅干菜。“二哥看著她被曬脫皮的臉頰,喉嚨發(fā)緊。
那晚,他帶著巧云姐走在深圳的霓虹燈下。路過花店時,他摸出兜里僅有的零錢,買下一支玫瑰送給巧云姐。
巧云姐欣喜的接過玫瑰,那是她此生見過的最美的花,回到堂哥們雜亂的出租屋后,她特意把屋子收拾干凈,找來干凈的瓶子把玫瑰花養(yǎng)了起來。那一晚兩位哥哥都沒有回來,把房間讓給她,她以二哥為終于接受了她的心意,望著桌上的玫瑰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
然而次日清晨,二哥回來時手上緊緊攥著火車票打破了巧云之前的種種幻想。她沒說話,沉默的收拾好了行李,和二哥出了門。關門時,桌上的玫瑰掉落了幾片花瓣,明明那么小心養(yǎng)著,它還是凋零了……
最終她還是被送上了開往家鄉(xiāng)的綠皮火車。回來后她大病一場,沒過多久匆匆嫁給了鄰村的教書先生,日子過得......應該還算幸福。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婚禮上的畫面——巧云姐站在人群里,眼神卻像被釘在了堂哥身上。當司儀喊出“夫妻對拜“時,她別過頭的瞬間,鬢角的銀簪在燭火下晃出一道冷光,恍惚間竟與堂哥新娘鳳冠上的流蘇重疊成同一種弧度。
二哥的婚禮上鮮紅的玫瑰花鋪了一路,他終于有能力可以買許多許多玫瑰了,不知他會不會想起那個翻遍所有口袋都只買得起一支玫瑰和借遍所有朋友都只湊得出一張車票的夜晚……
或許,他有過自私的把那個女孩留下來的沖動,可是此行山高路遠,口袋卻只剩玫瑰一片,又何談與她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