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旬日，龍傲天已漸漸好轉，這日已經可以起身活動。他扶著雕花墻壁，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一步一挪地蹭到院中。抬頭望見亭臺樓閣都浸在縹緲云霧里，階前的奇花異草開得招搖，花瓣上還沾著晨露，映得周遭光影斑駁。他眉頭擰成個疙瘩，猛地轉過身，正對上蹲在竹匾前翻草藥的朱鶯，聲音里帶著剛能起身的沙啞，卻依舊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厲色：“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朱鶯手里的小銅耙子正扒拉著半干的龍須草，聞言“咔噠”一聲擱在石臺上。她拍了拍沾著草屑的掌心，站起身時后腰還酸得直抽抽——這幾日守著龍傲天這尊“黑炭”，她夜里都沒睡好。“既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她掀起眼皮瞥了龍傲天一眼，語氣里帶著沒睡醒的含糊，“你自己怎么會跑這來？總不能是被人綁來的吧？”
龍傲天被這話噎得差點順不過氣，喉結滾動兩下，這時，坐在一旁石桌旁品茶的司南仙君放下了茶杯，輕咳一聲，扯過朱鶯低聲道：“小祖宗，得罪這位爺，你還想不想完成命簿了？”朱鶯聞聽此言，炸毛的氣勢頓時蔫了大半，小嘴略撅地安靜站至身后。
見安撫住了朱鶯，司南這才轉過臉來，帶著溫和的笑意，看向龍傲天：“這位小友，不必動怒。老夫司南仙君，仙府洞居極南之境。”他又指了指旁邊的朱鶯，“此處乃是九重天因緣祠，這位便是因緣祠的首席仙侍，朱鶯。”
朱鶯翻了個白眼，心里嘀咕：什么首席仙侍，說白了就是個打雜的。但面上還是扯出了一個牽強的笑容，對著龍傲天點了點頭。客氣道：“適才多有冒犯，還請勿怪。嘿嘿……嘿”接著不尷不尬地賠笑了兩聲，龍傲天卻一個白眼翻過去，不加理會。朱鶯咬著后槽牙，心中憤恨道，老娘！我！忍！
司南仙君看向龍傲天，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小友既然來了此處，當真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龍傲天聽到這話，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記憶的碎片。那些模糊的畫面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霧，看不真切。他搖了搖頭，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一動：“是那天我剛解決完血影樓樓主，正站在尸山之巔接受眾人朝拜，”他刻意頓了頓，揚著下巴強調，“正意氣風發之時，突然憑空冒出兩個老頭。”他上下掃了眼朱鶯身上漿洗得發白的仙衣，又斜睨著廊下品茶的司南，“穿的跟辦喪事似的，白得晃眼。”
這話剛落地，朱鶯和司南不約而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襟。朱鶯的仙衣袖口還沾著藥汁的黃漬，司南的衣擺繡著繁復的云紋，卻都是清一色的月白。兩人對視一眼，眉頭同時擰成八字，像看到什么臟東西似的，飛快地別過臉去。司南悄悄拽了拽衣擺，仿佛這樣就能離那“辦喪事”的形容遠些。
龍傲天沒察覺兩人的小動作，只顧著往下說：“他倆拉著我問東問西，什么‘此生摯愛’‘心之所向’，啰里啰嗦的，聽得我腦殼疼。我轉身剛想走，眼前突然白光一閃——”他猛地抬手比劃，“再睜眼就躺這破地方了，然后就被這小娘們抓去……”說著猛地狠狠指向朱鶯。
眼見話頭情勢不對，司南趕忙放下茶盞，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你遇見的那兩位，是掌管命簿的太因星君與掌管姻緣的掌緣星君。正是這因緣祠的兩位主位星君，此處是九重天，”他刻意加重“九重天”三字，“二位星君見你天資卓絕，特意將你接來，給你一個脫胎換骨的點化之機。”
“點化？”龍傲天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突然拔高了聲音，“用雷劈我也算點化？”他往前跨了半步，胸口的傷疤被牽扯得發疼，卻依舊梗著脖子，“那雷下來時，我感覺五臟六腑都在冒煙，這叫點化？”
司南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指尖捻著胡須的動作一頓，眼神飄向院外的云海，半晌才找回說辭：“龍小友修行千年，應當知曉大道多歧，偶有劫難實屬尋常。”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語氣更懇切些，“這般歷練，皆是為了打磨你的心性。”
“對對對！”朱鶯連忙從竹匾后鉆出來，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手里的銅耙子還沒放下，“修行路上哪有順順當當的？這點小坎坷算什么，日后道友定會有通天的福報的！”心中卻腹誹道，哪有好人家點化用九天玄雷的？
龍傲天盯著兩人看了半晌，手上卻暗暗捏訣，運行周身元氣，發現比在穹州之時通暢許多，氣海也充盈不少，莫非這二人所言不虛？
龍傲天面上不顯，繼續厲聲道：“正常？司南仙君怕不是修行了太久，連什么叫正常都忘了？”他往前逼近一步，胸膛微微起伏，“我龍傲天在穹州闖蕩多年，大小劫難經歷過百十來場，可從沒見過哪個點化是用九天玄雷往死里劈的！那雷劫下來，我骨頭都快碎成八瓣了，這叫正常？”
司南被他問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捋著胡須的手頓了頓，眼神飄向別處，含糊道：“此乃九天特殊的點化之法，與下界不同，力道自然……稍重了些。”
“稍重了些？”龍傲天冷笑一聲，伸手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前還未完全消退的疤痕，那疤痕縱橫交錯，看著觸目驚心，“司南仙君自己瞧瞧，這叫稍重了些？我看是那兩位星君壓根就沒安好心！”
朱鶯在一旁看著，心里暗叫不好，這龍傲天要是真較起真來，指不定要鬧出什么亂子。她趕緊上前打圓場：“哎呀，道友你消消氣。司南仙君也是好意，你想啊，這九重天的靈氣多濃郁，你經此一遭，雖說受了些苦，但修為不也穩固了不少嘛，就當是因禍得福了。”
龍傲天瞥了朱鶯一眼，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滿：“因禍得福？朱鶯姑娘怕是不知道，我在穹州的府邸剛修好，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就被那兩道白光拽到了這鬼地方，連我那些紅粉知己都沒來得及道別，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司南輕咳一聲，試圖轉移話題：“龍小友說笑了，九重天乃是仙家圣地，多少修行者夢寐以求想來都來不了，你能得二位星君青睞，實乃天大的機緣。”
“機緣？”龍傲天哼了一聲，轉身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一飲而盡，“我看是劫數還差不多。”他放下茶杯，目光銳利地看向司南和朱鶯，“我知道你們倆肯定還有事瞞著我，那兩位星君到底想干什么？直說吧，別拐彎抹角的。”
司南和朱鶯又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奈。
見二人不說話，龍傲天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既然你們不肯說，那我自己去查。這九重天再大，我就不信找不到那兩位星君問個明白！”
說著，他就要往外走。朱鶯趕緊上前攔住他：“哎，道友你等等！”她急得直跺腳，“你現在傷勢還沒好利索，出去亂闖萬一再遇上什么危險怎么辦？再說了，太因和掌緣兩位星君如今有事外出，不在天界，便是想尋也是尋不著啊。”
龍傲天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朱鶯：“那依你之見，我就該在這里坐以待斃？”
朱鶯被問得語塞，撓了撓頭，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說辭。司南見狀，開口道：“龍小友稍安勿躁，待你傷勢痊愈，我自會為你引薦。只是眼下，你還是以休養為重。”
龍傲天盯著司南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斷他說的是不是真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冷哼一聲：“好，我就信你們一次。但要是讓我發現你們騙我，可別怪我不客氣。”
朱鶯這才松了口氣，連忙點頭：“不會不會，我們怎么敢騙你呢。”心里卻在嘀咕：這龍傲天可真不好糊弄，希望他能安分些，別再給我添麻煩了。
司南也松了口氣，笑著說：“這就對了嘛，修行之人，最重要的就是心性平和。來，我這里有顆凝神丹，你服下，對你的傷勢恢復有好處。”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玉瓶，遞給龍傲天。
龍傲天接過玉瓶，倒出里面的丹藥看了看，又放在鼻尖聞了聞，仔細端詳二人神情，見朱鶯同司南二人只顧一個勁的賠笑，并無異常，這才扔進嘴里吞下。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暖流瞬間涌遍全身，之前因激動而翻騰的氣血也平復了不少。
他看了司南一眼，沒說話，但眼神里的敵意明顯少了些。
朱鶯見氣氛緩和下來，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她笑著說：“好了好了，誤會解開就好。龍小友你剛能活動，還是回房再歇歇吧，我去給你燉點補湯。”
龍傲天點了點頭，轉身往房間走去。看著他的背影，司南和朱鶯都松了口氣，對視一眼，無奈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