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溪猶記得當時游不至仔仔細細打量她,不算冒犯,只那么由上而下輕輕掠過,最后停在她的臉上。
他腰間佩刀,身著簡便黑裳,身姿高大,結實又挺拔。面容俊俏,表情有些淡,漆黑的眼瞳望進眼里,沒什么溫度,也不算很冷。
總之,有一股奇異的特質。
生在四大家族,游家人易清溪也見了不少。從沒人像他這樣,又冷又暖。
這一面,她印象深刻。
游不至張口便問:“易姑娘,你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
問題有點出乎意料,易清溪仰頭看他,四目相對。
二人置身春日郊野,暖溶的日光下,彼此都像發著光,于雙方眼中具是最濃烈的色彩。
但彼時的二人沒有發覺,這便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只待再見傾心。
他認真地看著她,等待她的回答。
易清溪稍稍移開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遠處,三三兩兩的游人踏青,一片歲月靜好。
另一邊,丫頭小池正認真看游不至的馬吃草。
游不至的馬叫含赤,甚是高大矯健,肌肉線條流暢,毛色油光水滑,很有氣勢。
只一點,吃東西的時候仿佛食物燙嘴,咧嘴齜牙。看著很有趣,讓人下意識忽略它神駿的外表,只想把它當愛寵來逗弄寵愛。
收回目光,易清溪看了他一眼,邊踱步邊道:“游將軍是個大英雄,我一直很欽佩你。”
他眨了下眼,目光輕輕一移,快速從她臉上滑至湖岸碧草。
他一直做的事便是保護百姓,駐守藍城,維持邊境安寧。后來緋胥和北蒙與東陌簽訂停戰協議,邊境安穩,他依舊留在藍城。
那位高高在上的東陌帝王,既欣賞他領兵作戰的能力,亦忌憚他是游家人。
游家世代書香,一直保持著清正作風,甚少涉及官場,更從未出過什么將領。
游不至,是個例外,東陌帝并不樂見這樣的例外。
四大家族勢大,如同龐然巨物,他不希望這巨物生出尖銳利爪。
游不至很清楚,也很自覺。東陌帝不想讓他回皇城,那他就不回,安安分分待在邊境,反而自在。
說實話,類似的話他聽過很多遍,奉承他的人說辭都差不多。
眼前這位是他的未婚妻,他私心里希望,她是不同的,所以才會問出那個問題。
說不上失望與否,他再次開口,“為何欽佩于我?”
雖是問她,但回答他大致能猜到。無非說他武力高強,用兵如神,智計無雙,保護百姓,保衛東陌國疆土,是個大英雄。
他做的事,確實廣受贊譽。
可只有當年的游家人和他自己才知道,他為何選擇棄文從武。不是什么大義凜然的保家衛國,而是很自私的原因,甚至可以說是小孩賭氣。
夸贊的話聽多了,游不至也不會刻意去解釋什么。當年的事,沒必要說給別人聽。
但易清溪和他有婚約在身,不出意外,將來她便是將軍府的主人,他想知道易清溪的想法。
她面上有些猶豫,“說出來,或許會有些冒犯。將軍可能會覺得我不知所謂,胡亂揣測。”
游不至反而有了絲絲好奇心,“但說無妨。”
只聽她道:“十多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但不論出自什么原因,能讓十歲的你做出那樣的決定,那都非常,非常值得佩服。”
“所以,你佩服的是十歲時的我?”他表情有些復雜,易清溪沒有注意到。
她深吸了一口氣,“是,正因我也是四大家族的人,我知道放棄少家主之位意味著什么。一邊是錦繡皇城,繁盛之都,一邊是缺衣少食,動蕩不安,聰明人都知道該怎么選。”
他接了話茬,“既然我不是聰明人,就更加不值得你佩服。”
易清溪搖頭,“不,你比所有人都要聰明。”
游不至在她說這些話時,能感受到她熾烈的情感,他突然道:“易姑娘,你可能有所誤會。當年我之所以那么做,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目的,也沒有為國為民的心,我只是……”
“什么?”
他不去看易清溪清澈的眼睛,“只是負氣離家出走,回不了頭,只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易清溪反應了一會兒,“不,將軍過謙了。雖然我不知內情,但我確信,事實絕非如此。”
皇城四大家族,游易趙李,財勢和地位,無人不羨。一向堅定的忠君,從不涉黨爭,為皇室所優待。
憑借他驚人的才智,什么都不用做,按部就班便可成為游家下任家主。可他偏偏選擇從軍,走上一條不知何時就會丟掉性命的路。
負氣離家出走,或許在他看來是這樣。所以他覺得自己沒什么了不起,接受不了她的仰慕,她的欽佩。
“人人都知道,游家對于少家主的選用有多嚴格。既然將軍那時被視為少家主,接受了全族之力的培養,又怎會只是一個普通小孩會負氣離家出走。當時你或許心中有氣,可驅使你做出決定的東西絕不僅僅是沖動。”
她眼里有光,襯得清澈的眸子異常漂亮。
十多年過去了,他現在已回想不起當時究竟在想什么。
他只記得一股氣,憑借那股氣,他放棄了滿身榮華,一往無前,造就了如今的一身傷疤。
他忽地一笑,“易姑娘好像很了解我,可是我們今日才第一次見面。”
易清溪的臉唰地紅了,不復先前的侃侃而談,還結巴起來,“我……”
實在是兄長對他不放心,總是收集他的消息說給她聽。“對不起,是我失言了,不該如此多話,冒犯了將軍,還請見諒。”
他凝目,漆黑的雙瞳漸漸染上暖色,“無妨,你是我的未婚妻,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規矩對別人的,不是對你。”
是在說自己在他面前可以不守規矩嗎?易清溪點點頭,只聽他轉了話題,“想不想騎馬?”
騎馬?這話題轉換得也太快了。
游不至側身,望向含赤,“我可以教你騎術。”
易清溪覺得有些莫名,怎么突然就要教她騎術?而且,含赤是他的愛馬,騎著它征戰,她真的可以騎嗎?
見她似乎想騎又在猶豫,便開口道:“你才答應我的話,這就忘了?在我面前,你可以自由一些。畢竟,你會是我的將軍夫人,只要我可以做到,你的要求我都能滿足。”
臉上的熱度才降下去又升了起來,她朝含赤看去,小池拔了些草在喂它。
兩人一同走過去,她輕咳兩聲,壓低聲音,“小池,別喂了,將軍大人在看著。”
游不至只當沒聽見,牽好韁繩,溫聲詢問,“可知如何上馬?”
游不至的溫柔讓小池促狹一笑,易清溪不看她,“將軍真的要教我騎術?”
“嗯。”游不至指導她上去。
但易清溪不會騎馬,自然也沒辦法教授她騎術。游不至帶她沿著湖岸繞圈,一邊為她講解騎馬的要領。
易清溪有一股如踩在云端的飄忽感覺,不太真實。清風徐來,湖面泛起漣漪,她目光不由飄向他的臉。
游家娶進門的女子個個是美人,才子佳人的標配,游不至自然生得十分好看。
游家子弟身上普遍帶有讀書人的皎皎如月,君子似水,游不至則不同。
或許因為從軍的緣故,他氣質偏冷,干燥的清寒,如冬日挺立的白楊樹,并不蕭瑟,只很有距離感。
十余年來,殺伐之氣早已浸透骨髓。不刻意收斂的情況下,刮人得很。
這一點,易清溪沒有太大的感受。實是游不至對她的態度很是溫和,二人相談甚歡。
分別之際,游不至道:“不要松懈,待下次見面,我要考核。”
還考核?易清溪的臉瞬間垮下來,逗得他一笑,“放心,不會像對待親兵那樣嚴格。”
易清溪連忙說會好好練,不會讓他失望,二人就此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