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過了幾分鐘,他緩緩開口。
“我爸已經雇了一個護工阿姨,阿姨會守著寧叔的,他處理完事情就會過來,我們先回家吧,你明天還要上課。”
我沒有馬上應聲,過了一會兒,仿佛想到什么,心中釋然,站起身。
“好,我再進去看一下我爸”
走進病房,床上的人雙眼緊閉,眉頭微蹙,額頭隱約浮現出幾條淡淡的皺紋,雙鬢已經染上了白霜。
心狠狠的抽痛了,四十五歲的父親不應該這么蒼老憔悴。
是因為我這個他從來都不曾關心的名義上的女兒,還是因為已經世故多年的母親。
直到冷蕭進來拍拍我的肩膀,我才知道自己已經發呆了許久。
退出病房,我們準備走路回家,醫院離我們的家沒有幾條街。
何況,我和冷蕭還是那種能走路絕不坐車的人,倒不是因為我們暈車,而是,沿途看風景,更有機會感受這時間的煙火氣。
這時的冷蕭大學生涯已是最后一年,而我還在準備沖刺高考。
他總是喜歡走在我身后,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他說他是在保護冒冒失失走路,不愛看路的小丫頭安全抵達終點。
“馬上高考了,復習得怎么樣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知道”,他重復了一遍我的話,但看看我的表情,又像似知道了答案。
他總是能猜得出來我在想什么,“寧叔這邊沒事,你放心,好好復習。”
“他生病了,很嚴重的病,胃癌的一種,雖然他厭惡我,但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哥,你說我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害怕,我不想失去他。就算他不理我,我也想要他好好的,我只是想要他好好的。”
在他面前,不用掩飾,不用壓抑。
我的聲音只是帶著點哭腔,沒有泣不成聲,更沒有號啕大哭。
因為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悄悄地給自己披上了開心果的外衣,試圖擺脫煞星這個烙印。
他上前幾步,走至我身后,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將我轉過去面對著他。
“本來想著等你高考后再告訴你,世事果然不會盡如人意。”
顯然,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人生就是這樣,計劃趕不上變化,安排敵不過意外。阿默,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我們無能為力的,生老病死就是其中之一。沒有人能夠擁有一個人或者一件東西一輩子,它們或早或晚,都會不屬于自己,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往之,盡力而為之,讓時間來撫平一切。”
他低聲寬慰,像在給小孩子講道理。
明明溫言軟語,可我好難過。
我從來都不確定他對我的溫柔和寵愛到底是出于什么感情,或許只是單純的把我當成一個突然出現,需要保護和陪伴的小妹妹。
當年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天池大學,光芒四射,可是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他卻在冷叔舉辦的慶祝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太激動了,只有我知道他是心里難受。
因為他并不想學財經,他想學計算機,以后開一家自己的游戲軟件設計公司。當初填志愿的時候他對冷叔說,可冷叔反應很激烈,反對他報計算機并要求他報財經類,以后好接管他的公司,兩人開始了冷戰。
我很想幫冷蕭解決這個煩惱,但卻發現什么也做不了。一邊是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的提出一個最正常不過的要求的冷叔,一邊是我最不想讓他難過的只是想實現自己夢想的冷蕭。
直到那天晚上冷蕭來我家找我,他坐在園子里的秋千上,雙眼猩紅,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從來沒有看到他哭,我幾乎不知所措。
“阿默,我投降了。”
他低著頭,我看著他,眼里涌出了什么,微微仰頭,逼了回去。
“今天晚上,我看見我爸拿著我媽的照片說”小冉,冷蕭他自己有夢想有追求,我不想勉強他,可是我辛辛苦苦創建了一輩子的公司我不能看它就這么毀于一旦。我知道作為父親,這樣未免太自私,可是你知道的,公司是我和你的結晶,只要它還在,好像你就也還在我身邊一樣。”
倒回去的眼淚毫無防備的又流了下來。
“阿默,我媽去世的時候,我答應過她要永遠聽我爸的話。”
“我已經失去了我媽,不想再失去我爸,更不想讓我爸難過。”
我走到他旁邊空著的一半秋千上坐下,“阿默,明天會是不一樣的,對嗎?”
我握住他的一只手,“哥哥,都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是盡力一試之后都成為囊中之物的,也大有人在,不是嗎?”
他偏過身體抱住我,哭得壓抑。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這句話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心里更難受了,呵呵,我連盡力一試的資本都沒有。我爸想去找我媽,我想留住他,最愛的人和最恨的人,哪是魚與熊掌,哪有什么二選一。
“走吧,我們回家。”我揚起頭看著他,眼神堅定。
冷蕭知道我并未真正接受這個事實,就想著法子分散我的思緒。于我,一個人還無法淹死的泥潭,何必臟了他的衣擺。
他與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希望他是開心的。
“想好報哪所學校了嗎?”
“我想考池大。”
他眉頭微蹙,有點驚訝。
“可你小時候不是想考美院嗎?”
“突然想學財經類了,正好池大的財經是上上之選。”千方百計的為自己尋找一個可以掩蓋我內心的借口。
哪是現在想呀,自從你去了池大的時候,這個念頭就已經扎根了。
“小丫頭不想當畫家了?不想成為第二個凡高了?為什突然想學財經了?”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頭,已經一米六幾的我還是只到一米八幾的他的肩膀。
他的話一出口,我恨不得捂住他的嘴,這是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志向。
“當時年少無知,口出狂言,還畫家,還凡高,冷蕭,你能不能給我留點臉了。而且,最近看了一些財經類的書,感覺金融管理還是蠻有趣的,所以想試試看。”
“有趣?試試看?好吧,丫頭,歡迎你繼續成為我的小學妹。”
我笑了,學著他的語氣說“那學長,我現在走不動了,你可以幫助一下你可憐的學妹嗎?”
冷蕭斜了我一眼,走在我的面前蹲下,拍拍肩膀”上來”。
冷蕭背著我穿過了好幾條林蔭街道,“放我下來吧,你都出汗了,我最近長胖了。”
“輕得都可以被風吹走了,哪里來的重量,困了,就趴著睡會,應該馬上到了。”我幫他擦了擦汗水,便摟著他的脖子閉上了眼睛。
直到聽見他叫我“阿默,到家了”,我才意識到我趴在他背上睡著了。
把我放下來后,他走到門前停了下來,我把鑰匙遞給他,還沒等他開門,瀾姨就提著兩袋垃圾從里面推開門走了出來。
“瀾姨,你不是說有事暫時回不來嗎?”
“你跟我說你爸在醫院,我就趕緊把手邊的事處理完趕回來了。”
我上前抱住她,沒有說什么,就安靜地抱著,這么無助的時候,你們都在,真好。
“瀾姨,把垃圾給我吧,我去扔”冷蕭說。
“不用,你們先進去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餓了沒?阿默”
感覺到肚子已經在抗議了,我點點頭。
“瀾姨可能還要一會兒,我先給你煮點面條吧,雖然不敢保證好吃。”
我欣然點點頭,這還是他第一次給我煮東西吃。
因為經常在一起,我家他自然是熟悉的。
他走進廚房,洗完手就開始忙起來。我抱著看笑話的心態倚在廚房的門欄上,卻發現事情沒有像我想的那樣,他并不是手忙腳亂,而是很熟練。
知道我站在他身后,偶爾會回頭對我笑一笑。
“阿默,要加蛋嗎?”
“要,我以為你不會做飯的。”
“我家又不像你一樣,還有瀾姨,我爸說要讓我養成自勞自得的習慣。所以餓了又不想出去的時候,就得自己動手了。”
正當我不知道要說什么的時候,他突然又說“阿默,鹽沒了。”他拿著筷子攪著鍋里的面,偏過頭對我說。
“是嗎,可能瀾姨沒有注意,那就不放了。”
“那怎么行,沒有味道”
他皺了皺眉頭。
“你來看著火,我回我家拿去。”
他轉身正準備去,瀾姨就拎著一大包東西回來了。
“瀾姨你回來了啊,鹽沒有了,我回家去拿點兒,你幫我看著點鍋里的面條。”
瀾姨揚了揚手機的便利袋。
“不用了,吶,這不是,我已經買回來了。”
冷蕭回頭和我相視一笑,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有瀾姨在,真好”,瀾姨被我們的語氣逗笑了,廚房里的空蕩霎時被笑聲填滿了......
瀾姨名叫沈瀾,雖然名義上是我爸給我找的保姆,但實際上我和瀾姨的關系甚至比我和我爸要親密得許多。
自從我爸接我回本省以后,朝夕相對,我和瀾姨早已把彼此當作自己的親人了。
聽瀾姨說,她曾經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是她的女兒和丈夫都在一場車禍中走了,如今,孤身一人。
瀾姨把應該給她女兒的愛都給了我,對我,無微不至。
所謂的抱團取暖,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好吃嗎?”冷蕭期待的眼神望著我。
“嗯,還不錯,你這手藝已經不愁找不到女朋友了,放心。”我一邊吃著面,一邊回答。
味道確實不錯。
他愣了幾秒,然后出聲。
“那可不是嘛,手到擒來。”
我無語的抬頭白他一眼,“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低調做人才能活得長對了,瀾姨呢?”
他淺笑,“呵呵,瀾姨在整理廚房呢。”
飯后,他給我講了一些我不懂的題,我們下了一會兒圍棋。
轉眼天空就已經被蒙上了一層黑色的紗布,倒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繁星和月光又讓它美得不可方物。
“小蕭要回去了嗎?”瀾姨聽著我們的腳步聲便問。
“嗯,我準備回去了,瀾姨,晚安!”
我走在冷蕭的后面,到了玄關,他突然停了下來,來不及停下,我一頭就撞在了他的背上,鼻子痛得讓我眼里畜滿了淚水。
他轉過身,扶著我的肩。
“很疼嗎?你總是這樣,走路都不看前方的。”
“明明是你突然停下來又沒有和我提前打招呼的好不好?”
我抬起頭委屈中又夾雜著一點理直氣壯的說。
其實在我說出的那刻,已經在心里罵自己二百五了,哪有人在走路時想停下來還得先跟后面的人打個招呼的。
“把手放開,我看一看,撞得嚴不嚴重。”
我放下捂著的手,他湊近看了看”還好還好,沒什么問題,只是有點紅,我要是不在你身邊,你這是準備要拿自己鼻子和多少人硬碰硬啊。”
我抬手輕輕碰了碰鼻子,好痛。
“你會在乎嗎?”
他笑了,眼眸錚亮。
“當然了,你鼻子又不是石頭做的,經常撞,那得多疼啊,說不定腦子也連帶撞壞了!到時候大家都說我妹腦子有問題。”
看著他爽朗的笑,我突然發覺也許一直這樣,也挺好。
“早點睡,我先回去了,明天送你去上課,然后我直接去醫院看寧叔。”
“你明天不回學校?你請了幾天假?”我滿臉驚訝。
”一個星期,阿默不要總是大驚小怪的。”
“不行,你明天還是回學校吧,我已經跟老師請了一個星期的假照顧我爸了。”
“這怎么能行呢,你現在正在沖刺階段,不能請假,大學的課一個星期也上不了幾節,沒什么影響。”他伸出手拍拍我的頭。
“冷叔叔同意嗎?”
“當然了,我爸這幾天要照顧我們兩家的公司,所以沒法往醫院里跑了,就算是已經請了一個看護了,他還是不放心,聽到我這樣說,他反而松了一口氣。”
或許是感覺到我心里還有顧慮,他拍拍我的肩膀“阿默不是想和我考同一所大學嗎?要好好復習,錄取分可是很高的。”
他離我那么近,玄關暗色的燈光讓他的眼睛看起來異常溫柔,我的心怦怦的跳個不停,真好看。
怕他看出來我在想什么,連忙說,“我知道了啦,真啰嗦,你趕緊回去吧。”
我把他的身體轉過去,然后從后面推著他走。門隨著他的身影的接近打開又隨著他的離去而關上。
看著還留有他余溫的拖鞋,突然感覺心是那么的安,靜得那么的自然。只要他還在,我的一切都還是那么的好。
回到正廳,看著瀾姨正在低頭認真地織著毛衣,”瀾姨,還不睡嗎?現在離冬天還早著呢,怎么現在就開始織了。”
“有時間便織一點,年紀大了,速度慢了,等冬天來了,你就可以穿了。”
不知道上天是不是打了個盹,讓我僥幸認識了瀾姨。
瀾姨笑了笑”小默,還是趕緊上樓睡覺吧!明天早上我會去醫院看你爸,放心吧。”
“好,晚安”
上樓準備睡覺,回頭看了看沙發上的人,吊燈的微光把瀾姨的臉趁得越發的素凈,嫻熟而又溫柔。
也許是很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我看到了原本過著幸福生活的爸媽,因為我的出現,整個家庭支離破碎。
仿佛又看到了冷蕭,他對我招手,對我笑,我們一起蕩著園子里的秋千,一起去動物園里看長頸鹿尋求食物。聊著無憂過往,欣賞晴空萬里。但是不知怎么了,他拉著我的手越來越冰,而且身影越來越模糊,我想牢牢地抓緊他,但卻發現手里只剩下余溫,而他已經消失不見。
“阿默,醒醒,起來了,要遲到了!”
聽到呼喚,我緩緩地睜開眼睛,冷蕭的臉龐映入我的眼簾,發現他正坐在我的床邊,我害怕地抱住他。
被我過于激烈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摸摸我的頭,“怎么了,做噩夢了嗎?別怕,我在這呢!”
我點點頭。
“沒事,小孩子做的都是小狗夢,是反的。快起來吧,昨天晚上沒調鬧鐘嗎?瀾姨做了你最愛吃的蔬菜粥呢!我先下去了,你自己趕快洗漱一下。”
十八歲了,還是小孩子嗎?
看著他關上門出去,我拿起鬧鐘一看,發現已經7:00了,右手扶上額頭,又拍了拍頭,心里想我還真是能睡啊。
手杵在枕頭上的時候,是潮濕的。
不知道我爸的情況怎么樣了。
掀開被子,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突如其來的明亮,讓我不自禁地瞇了瞇眼睛。
清晨的碎光透過玻璃灑在地上,光暈好像油畫里明媚一般,柔和的微風撲面而來,伸了一個懶腰,然后轉身洗漱。
下樓的時候看見冷蕭一個人坐在那吃飯,我走到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碗里的勺子舀粥喝,甜而不膩。
“瀾姨呢?她不吃嗎?”瞟了眼四周,沒有看到瀾姨,我便問。
“就你最懶了,睡到現在才起,瀾姨已經去醫院看冷叔了。”
我拍拍額頭“明明記得調了鬧鐘的”。
冷蕭看著我身上的校服。
“每次看你穿著校服的樣子,我都想回去讀高中了。”
我低頭看著身上淺藍和白色相間的上面標著”第一中學”四個字的校服,然后抬頭說“那我脫給你,你去。”
因為時間有點緊,我和冷蕭打車出發,我在一中下車,而他直接坐著去了醫院。
車身帶起清晨的一路灰塵,一中高墻上的爬山虎盎然生機,空氣這樣清新,忽然感覺心情也晴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