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緲在搖搖晃晃中醒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睡了過去，或許后座的暖風太過舒適。
程悠琳坐在較遠的前座，和一個男性說笑著。
何年何月，這樣的光景已經在胡緲的眼中消失了好久。為什么這個時候胡緲會在這里，他不會去想，他眼中只有程悠琳的一舉一動。她的身子微微前傾，半疏的頭發滑下圍巾。手在向另一個男性比劃著，說著什么期待的話題。
程悠琳還沒有這么長頭發的時候，回家的路上兩人能聊很多話。兩人的家離得很近，就隔著一個岔路口。那天程悠琳第一次到胡緲家來玩，胡緲忘了她曾經說過喜歡吃面，結果做飯只做了自己喜歡的大米飯。雖然程悠琳吃得很飽，但也挨了她兩拳。
胡緲突然心生厭煩，開始焦躁起來。后座的發動機很吵，胡緲也打不開銹蝕的窗門透氣。二人的終點站是相同的，只不過到站后一人向南，一人向北。胡緲決定這就下車，剩下的路自己走回家。在這里就和程悠琳相別。
胡緲剛走到車中門，程悠琳卻也起身從前門下了車。這樣二人又隔著半個車的距離，以步為輪，繼續向南。
胡緲小心地盯著她的雙腳。她多走了一步，他就向前兩步。她要慢了一腳，他也得停兩秒。
他想程悠琳大概是為了陪那個男人一起下的車。胡緲腦海中試圖想起所有和她有關的記憶，而此刻胡緲卻沒有腦海，只有難以名狀的情緒。
“那個人是誰？你們發現我嗎？你們在說些什么？”
胡緲的五感嘯叫著，而五官卻紋絲不動。
心不在焉的胡緲已經錯過了回家的岔路，而下一個路口是程悠琳的家。完了，胡緲完全不知道現在該怎么辦。只是憑著慣性向前走，她已經發現了吧。胡緲和程悠琳已經一起走過這條路無數遍，從哪個路口回家彼此都很清楚。
程悠琳和另一個人道別，胡緲愣了一下，如同受驚的貓立馬轉身。轉身的那一瞬間，那一瞬間，那一瞬間卻看到了程悠琳回望的眼神。二十年前看到這個眼神胡緲什么都不會做，二十年后卻停住了。
“怎么了，有事嗎？”程悠琳看著停住的他。
“去吃飯吧，”胡緲雙手緊握，“我請客。”
“啊？為什么？我馬上回家吃……”
“餓了吧。”
“嗯……”
喧鬧的食堂里，二人并坐在浮塵和油煙中，只有程悠琳點了一碗面。
“你不吃嗎，”程悠琳看著面前空無一物的他，“當神仙？”
“省錢。”胡緲笑了。
程悠琳也輕蔑了笑了一聲。胡緲知道這只是她假裝的，這樣的表情見過無數次了。程悠琳很要強，在胡緲面前永遠要壓他一頭。胡緲則相反，對勝負無感，在程悠琳前面還是后面都只會按照自己的步伐走。
程悠琳流出一點低落的表情，但是筷子沒有停下。這些年來，程悠琳受過多少這樣的委屈和無奈，有過多少這樣的不甘和愧疚。胡緲全都不知道，兩人的人生已經有過交點，從此往后只會越來越遠。
彼時彼刻，胡緲挨了她的拳頭。
此時此刻，程悠琳又坐在身邊。
“遺憾這種感情太可怕了，”程悠琳目不轉睛地盯著碗中，“一旦出現，就逃不開。”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胡緲靜靜的聽著。
“因為遺憾的事都是再也無法改變的事，都是再也無法實現的事。”
“你可以做夢呀，”胡緲脫口而出，“夢可以彌補曾經的遺憾。”
胡緲笑了出來，聲音也大了。一直以來，胡緲最清楚什么是遺憾。不管是在現實還是夢里，失敗品嘗了一次又一次。不管是程悠琳還是別人，思念被拒絕了一回接一回。向著哪個方向前進，未來的門也不會打開。對胡緲而言，夢都無法圓滿。
“你欠打是嗎？”
程悠琳的臉上浮起怒氣，而這恰是胡緲覺得可愛的地方。平常人若是見了，可能都會避而遠之。胡緲不一樣，他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每次考試分比她高，每次游戲里搶了她的人頭，每次提到別的女孩。她都是這幅表情。程悠琳對他從來沒有真的生氣，雖然一直打打鬧鬧到畢業，但也就是打打鬧鬧了。胡緲做好了挨揍的準備，但程悠琳這次沒有動手。她只是忿忿地吃著飯，白米就像積攢多年的怨氣，被塞進鼓大的嘴里。
“你慢點，又沒人跟你搶。”
“你請客……”程悠琳口齒不清，“我吃就是我搶你的……”
沒有什么場景比身邊的女孩子大吃大喝更讓人安心了，碗底干干凈凈。
海風帶著白鷗的鳴叫吹過，擾得發絲沙沙做響。炙熱的光穿過二人的縫隙，胡緲已經忘了感受溫度高低。
程悠琳擦了擦嘴，沒有口紅，露出了滿足的神情：“先說好，我不回請啊。”
“那我得問你件事，”胡緲將手抽出，“也不能白吃呀。”
“老同學了怎么不能白吃嘛，”程悠琳裝作失落地擺擺手，“說，什么事吧？”
“你就告訴我……是不是手下丟下一堆工作跑了？”
“不是。”
“那是考研考砸了？”
“沒有。”
“難道未婚夫出軌？”
“什么東西！你……”
“剛剛和你在公交上的那男的是誰？”
程悠琳停住了，一時間不太理解眼前這人的話語。他想說什么，想知道什么，真正在意的又是什么？過去的人生，曾經的遺憾，不可抵擋地涌進程悠琳的眼前。這個人的面容絲毫未變，那天在他臉上留下的拳印似乎都若隱若現。
程悠琳無奈的笑了，“搞半天你想問這個？”
“怎么了，不行嗎？”
“他不過就是……”程悠琳忽然停住，看向胡緲，“事到如今，你要問這個？”
程悠琳話音開始顫抖：“如今，如今我都有未婚夫了，你卻還要問這個？他是誰重要嗎？對你來說很重要嗎？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歡……”
航跡云突然吞噬了所有的聲音，二人只能雙眼看著對方。越是盯著別人的眼睛，自己的心就越是空洞。程悠琳和胡緲看到的不是對面的那個人，那只是自己心中構造的一幅幻象，不斷吮吸靈魂的深淵幻象。
現實會把一切幻象打破。喜歡又怎么樣，時至今日胡緲也沒有對程悠琳表白心意。只有偶然的那一次，胡緲打出了“我喜歡你”，卻又立馬撤回。此后什么也沒有發生，像一切都還風平浪靜。直到畢了業，看著程悠琳和別人戀愛，又分手。胡緲都只是作為旁觀者看著，記著。最后程悠琳訂了婚，胡緲也已經麻木了，她的動態劃過也只是一瞬間。不必再設置隱藏了，看到她的幸福也不會再痛苦。一切的扭曲都已經被時間展平。
胡緲支起身來扶住門，厚重的門沒有發出一點動靜。“吃完了，咱們走吧。”
程悠琳望著胡緲無神的臉，有些話已經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她甚至都難以站起來，或者是不想起來。走？走去哪里？這個男人的腿下從來沒有目標。
“這不是程悠琳嗎？怎么還沒回家嗎？”男性的聲音打斷程悠琳的思緒，另一邊是剛剛在公交車上聊天的那個人。
“誒？你怎么在這里？”程悠琳忽然慌得站起身，理了理裙角，仿佛剛才失了態。
胡緲只看了這個不認識的人一眼，剩下的目光全在觀察程悠琳。他不太理解程悠琳的表現，那么慌張是為什么。這是那個未婚夫嗎？
新來的人看到桌上的杯子已空，向著二人說道：“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你們已經吃完了吧。”
“剛剛吃完。”程悠琳雙手背過身，亂動的手指在給胡緲打信號。胡緲和程悠琳以前就約定好了一組能用手指打出來的暗號，用來在考試的時候對答案。不過一直都是胡緲再給程悠琳打暗號，程悠琳只管對得上就行。
“把…這…人…”，胡緲小聲讀著她的手指飛舞，做的美甲已經新長出了一半，“殺…了……嗯？！”
“你說什么？”另一個人沒太聽清胡緲的嘀咕。
只有胡緲能從她背后看到，程悠琳尷尬到耳根羞紅。
程悠琳慌慌張張地把甩打錯成殺，她自己也不明白這個時候為什么會這樣緊張，平時舞臺上酒會上明明都可以輕松自如的應對。胡緲意識到是程悠琳打錯了，剛想說些什么，另一人直接轉向程悠琳：“正好你在這，悠琳，你剛剛拜托我的事我已經打聽好了。”
回過神來胡緲才開始想起程悠琳是拜托了他什么事情。可能性的幻燈片在胡緲眼前快速播放，未等到胡緲計算完成程悠琳就回了話。
“怎么樣？能成嗎那個事？”程悠琳的語氣又轉而顫抖與忐忑。
“你要離開這里了嗎？”
程悠琳抖了一下，這句話如同毒蟲鉆透她的后背。她所有的思索都被毒蟲劫持。大腦，身體，全都停止了下來。
胡緲不確定她真的拜托了什么事，也無需確定。他只是問了一個心中最想問的話，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為什么現在胡緲會在這里，就是在這里，他現在清清楚楚的知道了。只要這里還有程悠琳在，他就明白這里的意義是什么。
“事關重大，”那人的前臂向前展開，不可抵擋的水流味道將胡緲緊緊壓在門上，“要不咱們換個地方細談？”
胡緲知道了也無濟于事，他清楚程悠琳的答案。這個答案曾經在胡緲的夢境里重復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只不過這最后一次是在現實里。程悠琳會像那天一樣，離開這里去遠方求學。胡緲會像那天一樣，不會現身說出那句話。這一次，無論是在夢境中還是現實里，程悠琳都是永遠的離開他。
真正可悲的是胡緲，每一次他都試圖逃開，卻又都逃不開。他十個指甲都摳進了門縫里，身后的門還是沒有一絲動靜。即使知道程悠琳的答案，可胡緲還是不愿意聽到。門不會打開。
程悠琳看不見背后的胡緲是什么表情，也不是在想怎么回答胡緲。而是想起了那個無風的夏天，胡緲涼涼的臉湊過來，只是為了吹走自己剛在籬笆旁摘的蒲公英。它們飛了好遠好遠，只是向著一個方向。穿過頭發，穿過高高的山峰，再也不會回來。
“對不起……”程悠琳放下了手。
胡緲的盔甲已經自潰如泥，不再使力去推，只是讓自己支著門不倒下。只希望此刻就是又一場噩夢，這時候差不多快要醒來。
“我不會離開這里。”忽地咔嚓一聲。
“你說什么？悠琳？”身后透過一粒光。
“對不起，我拜托你的事請忘了吧。”程悠琳轉過身來。
“悠琳，這不是……悠琳？！”只是一條門縫，光就沒過胡緲的半身。
“咱們走吧，胡緲。”
“為什么，程悠琳？為什么這次你不走了？”胡緲輕輕地推開了高大的門，回頭看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總感覺你還有話對我沒說。”
“你家里的米我還沒吃夠，我本來就不走。你能不能別那么自我中心，也沒什么要對你說的！”
“但是，我還有沒說的話……”
“唔，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好了吧！肚子餓了，快走快走！”
“……”
看到桌上那碗面依舊冒著熱氣，胡緲第一次沒有猶豫地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