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三十九年冬十一月，豫州揚越熊耳城。

　　路青山被衛兵點到的時候還有些驚訝，但也不慌，坦坦蕩蕩走進了林孝穆休息的一處土房內。

　　土房四面的墻壁坑坑洼洼的，地面自然也是凹凸不平，房子里扔了兩個火盆，柴火燒得正旺，路青山一進來便覺得暖烘烘的。

　　這就是中郎將的待遇啊。

　　林孝穆才醒來沒兩天，從合陽調過來的郎中剛剛給他上完藥。林孝穆在泰山軍圍攻的那一戰里身受重傷，全身各處燒傷和瓦片的割裂傷，一度意識不清。

　　他知道是宋讓和路青山把他的命從閻王殿里拉了回來。其實虞慶一行人突圍的時候，路青山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路青山，讓他意外的是這個同樣瀕臨絕境的輔兵小伙子居然能夠去而復返地把他救了出來，路青山的所作所為難免不讓人感動。

　　路青山進來的時候，林孝穆裹了兩床厚棉被，趴在案幾上看書，看的是《左氏春秋傳》。見路青山應邀前來一臉笑意，和藹得不像樣子，“來了，快坐！”

　　看林孝穆拍了拍身邊的座位，路青山有些受寵若驚，不敢推脫坐了過來，“見過林將軍。”

　　林孝穆的熱情出乎路青山的預料，林孝穆爽朗大笑，想要拉過路青山的肩膀以示親切，卻不小心拉到了左臂的傷口，只能無奈作罷，“別拘束！我虛長你幾歲，小路你把我當大哥看待就好了。”

　　路青山被林孝穆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拱拱拳喊了一聲：“林大哥”。

　　林孝穆放下手里的《左氏春秋傳》，看著路青山一臉笑意，“傷勢有沒有養好些？”

　　路青山點點頭，“好了許多，承蒙林將軍掛念”，看到林孝穆擺了臉子，路青山連忙把“林將軍”改成了“林大哥”。

　　林孝穆有些不適應和路青山的交際，路青山拘束他自然感覺得到，干脆單刀直入，“小路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只是我有些不解，當時你們本來都要成功突圍了，你為什么會突然回來？”

　　路青山舒了口氣，剛剛林孝穆的噓寒問暖讓他感覺有些不自然。正過身子，路青山思索了一陣回答了林孝穆，“我是輔兵，當初打底柱城的時候我也上了的。等我們這一部上云梯，我前面有一個輔兵也是從會寧來的，他被東歐人扔的石頭砸下云梯卻扒住了梯子一個踏板，他和我說‘我不想死，救我’，我也想救他，但等我騰出手的時候他被東歐人的弓箭射中，從云梯上掉了下去，死了。其實這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他是混混而我是鐵匠學徒，可那一刻我們是戰友，而我本來有機會救他的。”

　　路青山頓了頓，說起不過十幾天前發生的事情好像是在說一件好多年前的往事，語氣平靜中顯得麻木，“所以我看到林大哥你和宋校尉時，就想著能救一個是一個，沒有人想把性命留在這兒。”

　　林孝穆沉默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一件原因，扯了扯嘴角換了個話題，“高云山已經被曹指揮使派衛兵押到錦城了，他枉顧士兵性命、輕敵冒進、不聽指揮，身為上將罪加一等，大概率是斬立決。”

　　路青山沒回話，眼神游離，好想回到了底柱城那一天，天空下了傾盆大雨，雨水肆意洗刷滿地的尸體和刀劍。

　　林孝穆有些手足無措，他本就不太擅長打交道，只好拿起手邊的《左氏春秋傳》再強行換個話題，“小路，你看過這本書嗎？戰國時代史官左丘明寫的《左氏春秋傳》。”

　　路青山搖了搖頭，林孝穆也不在意，“我剛看了個故事，叫‘結草銜環’。說的是晉國大夫魏武子死了，讓他的一個小妾陪葬，但他兒子魏顆不忍心放過了這個小妾。后來魏顆與秦將杜回作戰，打得難解難分之際小妾的父親用草繩套住了杜回，魏顆生擒杜回，大敗秦軍。”

　　路青山聽出了林孝穆的畫外音，抱了抱拳說，“在下不敢與魏顆相提并論。”

　　林孝穆微微擺手，“但我對你的感激勝過那個小妾的老人，你在絕境救了我，我想報答你。不要說什么不必感謝的鬼話，你一定得說個要求。”

　　路青山意識到林孝穆話里的決絕，想了想說道，“我在會寧不過一個鐵匠學徒，繼承了鐵匠師傅的鐵匠鋪，但打鐵技藝不精，生意慘淡。如果林大哥一定要謝，就請給個活路吧，我想換個活法。”

　　林孝穆覺得路青山的說法很有意思，笑了笑，“這回秦山軍大敗，重建不可避免，陛下調離秦山軍的命令應該已經在路上了。跟我回寶雞如何，從中尉干起，好好干，我包你幾年之內當上千夫長，校尉也未嘗不可。”

　　路青山沒細想就搖了搖頭，“小弟我還是心系家園，大哥若愛莫能助就別為難了吧。”

　　林孝穆不理會路青山的推脫，他知道讓路青山離開家鄉會寧，直接跟著他遠離雍州從豫州到梁州有些強人所難，但他是真心想幫路青山一把，“會寧？會寧？會寧隸屬白銀郡吧？我記得雍州軍在白銀郡駐扎了一個營，我從軍多年在雍州軍也有些關系，送你去那做個百夫長應該沒什么問題。”

　　路青山表情有些掙扎，他也不想去白銀郡，其實他只想留在會寧，雖然舉目無親，可會寧還有他牽掛著的人與事。

　　林孝穆沒等路青山拒絕就否定了自己的建議，“不妥不妥，被調離雍州衛安到白銀郡的營想必也沒什么出路，州部軍里派系林立、看重資歷，你沒有關系去做百夫長也是碌碌度日，還有可能遭受排擠。”

　　林孝穆繼續思索，路青山一旁耐心等待。突然路青山眼前一亮，卻接著又有些糾結，不過還是說了出來，“我眼光只局限在軍隊，軍隊之外也有路子。你知道塵曦嗎？”

　　路青山很坦蕩地搖了搖頭，林孝穆也不在意，如果路青山知道塵曦他還奇怪了。

　　“塵曦是北國半官方半直營的組織，沒什么內斗、來錢來的快、除了出任務還比較輕松。但即使我舉薦你也得參加選拔測試，不過你就我那天我看你功夫不錯，應該沒問題。多的情況我不能說，如果你通過了測試，該知道的都會知道。我記得塵曦安了個黃字號在會寧，你在會寧找一家叫‘皇家牛肉面’的面館，把我給你的推薦信交給火堂的算賬先生，他們知道怎么接待你。”

　　說完林孝穆就取過紙筆寫了起來，路青山沒有什么異議，反而覺得這個工作有些量身定做的味道。

　　拿過舉薦信，路青山謝過準備離開，林孝穆確實把桌上的《左氏春秋傳》塞給他，語重心長地說，“塵曦的活一般都不太好干，有些危險。兄弟你時刻記得保命要緊，混不下去了來寶雞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