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療室中。

　　“你時日無多了，周先生，”楊醫生扶了扶金邊眼鏡，放下手上的醫學報告，一臉惋惜。

　　“腎臟衰竭的過于厲害，心臟也在畸變，保修期還沒到呢，你這是去了多少地方，那些瑰麗迷人的危險荒野……這種情況也很常見，很多來我這的病人都這樣，那種毒素是無解的，它們與精神交織，越是治療，死得越快。”

　　說到這里，楊醫生發出一聲不知意味的感嘆。

　　“你越發像是個哲學家了，你這樣的醫生我見得很多，每個都說我命不久矣，活不過三個月。”

　　鋪著白色床單的病床上，周衍赤著上身，雙手枕在腦后，一邊看著一根連接在身上管線中引出的涓涓黑紅色廢血，排在一個小血袋里，一邊搭話：

　　“我還算有些積蓄。”

　　楊醫生搖了搖頭，拿出一本厚厚的圖集：

　　“我年輕時曾經看過一些書，上面說消費生命是一種病態，只要有觸及超凡的可能，生活過得再差，也不妨礙他們生理上的窮奢極欲。那是以前的后現代經濟暢想，現在卻已經成了現實。你們獵人不正是這樣的人嗎，改造身體以增強力量，是為了去荒野中尋獲珍奇寶物，然而呢，你們都中毒了，那點財富只堪堪與不斷治療替換病變器官的費用相當……”

　　“那種舊世界的書籍您還是少看的好。曾經我有一個伙伴，他迷上了舊世界的戲劇，尤其獨鐘于悲劇，有一本《牡丹亭·上》是他的珍藏。”

　　周衍接過圖集一頁頁翻閱，眼睛掃過一種種機械義肢或人造器官的價格和詳細介紹，沒聽進去，或者是毫不在意楊醫生醫者仁心的勸導。

　　“珍藏一本紙書，您的這個伙伴一定是個非常溫柔、雅致且執著的先生。”

　　楊醫生誠懇的贊嘆，停止了對每位病人的職業式例行規勸，這些靠著改造軀體和荒野謀生的粗鄙獵人的心像是鋼鐵一樣難以改變。

　　“是啊，他死在了追尋下冊的路上——唔，最近醫療器械漲價有些過分了，再這樣下去，養老是個大問題。”

　　大多時候養老離你們太遠了……楊醫生看了眼圖集上翻開并被周衍勾畫出的內容，笑了笑。

　　“這種人工腎臟和原生腎臟很像了，是‘七律生物’的最新產品，目前而言口碑還是不錯的。

　　“至于這款心臟，你知道的，生物電方面進步太小了，而這一款很穩定，在一些輻射區和磁場紊亂的地方穩定性更強。人呢還是得惜命一點，一顆好心能幫你很多。

　　“但這世界未知太多了，不要總是賭在奇奇怪怪的機遇上。”楊醫生又忍不住多嘴了。

　　“希望它確實好使，至少不會動不動斷電停搏。”周衍沒聽楊醫生絮絮叨叨的后半句，“動脈，也給我換一套吧。”

　　楊醫生再次搖起了頭：

　　“羊毛出在羊身上。

　　“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義肢，人造內臟，機械的骨骼，編織物血管，什么都想往自己身上安，但是這世界上的好東西不都是原生的嗎……好吧好吧我不說了，備貨還需要點時間，三天后你再來。對了要不要一起午餐，我們這來了批小護士，年紀輕輕的，愛在食堂轉悠，順便聊聊你在苗嶺中的見聞……”

　　周衍下了床，看了眼裝在血袋中不過幾十毫升的黑色廢血，披上衣服就往大門出去。

　　“沒什么好說的啊，如果你知道治療廢血毒素的最新成果，請務必告知我……苗嶺南邊盛產茶葉，我這次采了些，你會不會炮制？”

　　“當然，這方面，你永遠可以相信我老楊！”楊醫生眼睛一亮，高興地從辦公桌后站起來，手掌拍在胸膛，發出低沉的金屬震鳴聲。

　　周衍循聲看去，將一臉尷尬的老楊收入眼底，笑了笑：“沒事的，血肉苦弱，何必羞恥？”

　　待周衍這位今日最后的病人離開，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老楊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天色。

　　他雙手合十喃喃道：“祝你好運，鋼鐵和電信號的行者，意志與精神的主人，希望你在黔中所行無礙，群山和兇獸為你避道，閃電和靈光為你引路。黃天在上！”

　　周衍出了略有舊態的大樓，他耳力靈敏，耳中傳來老楊微弱的禱祝聲，嘴唇咧出一個笑容，無聲地道：“我也祝你好運，太平術士的叛逃者，希望你安然度過難忘的今夜，享受明天以后的每一場接診。”

　　與路邊有過幾面之緣的病友們點頭致意，周衍忍著心臟和后腰處傳來的微弱不適感，看向遠處最高的建筑。

　　“中毒越來越深了……希望稷下大學快研究出治療方案來。”他心中暗道，同時若無其事的攔下路過的計程車，往那棟大樓而去。

　　這一路并不近，周衍上了車便閉目休息，直到空無一人的駕駛艙中響起了甜美的到達目的地提示音，他才慢慢悠悠的醒轉，手掌在中控一個近場傳感裝置前一晃結算車資，便開門下車。

　　高聳入云的樓宇矗立在他的面前，抬頭仰望，裝飾了大幅深色玻璃和淡色涂層的大樓主體仿佛要向他傾倒下來。

　　“稷下”兩個古樸的白玉質地漢字就鑲嵌在樓體正面上。

　　這不是周衍第一次來黔中的稷下大學分校了，而是第二次，但這棟藏了一座大學的夸張樓宇依然教人震撼。

　　它下半部分的主體還算是中規中矩，到了中層往上之后，便出現了似乎是木材搭建的飛檐、斗拱以及青黑色的瓦面。

　　到了最上面十幾層，就看不到混凝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木質的殿宇樣式的建筑，裝飾著霓虹燈與激光。

　　這種風格并不罕見，在每一個大型聚居的城市，每一處稷下大學的建筑樣式都是這樣。

　　周衍看了看正門前一身黑色長制服的衛兵們，在他們將注意力放到這里之前走向了正門右側不遠處的一處小門。

　　撩開垂下的厚厚保暖門簾，一個毫無特色的辦事大廳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