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墻,聽起來有些可怕,實際上是一種用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在迷失參照物的情況下,由于人的雙腿在行進時有一定的步幅差,感覺自己在直線行走的人往往會走出一條向固定方向偏斜的曲線。時間長了,軌跡接近一個圓形,人會走回出發點。從主觀感受上來講,這無異于被一堵無形的墻攔住不能離開,因此有了“鬼打墻”的叫法。作為唯物主義好青年,如果我碰見的是這種現象,我會把它歸結為“迷路”一類的糗事并抱著羞恥到要死的心發誓絕對不會說出去,而不是感到恐懼。
但那天我碰見的絕不是這種“走近科學”版的神奇現象。首先,這里是一條小巷,沒有空曠地帶,沒有迷失參照物的可能。即使下著暴雨,我也不至于看不清兩旁的石壁。我確實在沿著一條沒有岔路的小巷行走。其次,如果我被小巷誤導,沿著巷體走出一條曲線,只能證明巷體本身是曲線,而這么長的曲線形小巷不可能存在于XC區。XC區傳統的中式建筑格局,即使因為改建擴建變得錯綜復雜,巷道繁復如蟻穴的通路,也絕不存在3分鐘跑不到盡頭的小巷,這絕不符合功用。而最重要的是,這兩側石壁的構成,有些不對勁。
一般來講,很少有人拿一掌寬、一臂長的條石砌一條巷子,尤其是這條石雖然粗糙,卻是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沒有粘合的痕跡,彼此之間確無縫隙。不說技術難度,單說工程花費,這等工程出現在與富庶無緣的小城里實在是匪夷所思。而這石巷的規制······與其說是小巷,不如說更像······
“甬道。”我喃喃自語道,“墓室的甬道。”
在修學古文字學的內容時,我涉獵過一些考古學的知識。一些墓室前的甬道,形制正與此相似。當然,我知道這肯定不是甬道,畢竟也沒有哪家大戶給自己修一條這么長的跑步道供自己死后鍛煉身體的,而且還露天。只是它帶給我的感覺絕不亞于身處千年古墓會帶給我的恐懼感。
因為它絕對不可能存在于現實中。
但我正身處于其中。
“所以,這到底是哪里。”我深呼吸,深呼吸,努力說服自己不屈服于這些無比正確的推論。我嘗試翻墻出去,但小巷的寬度剛好不足以我利用兩側石壁翻出,而濕滑的雨水更是斷絕了我繼續嘗試下去的動力。雨漸漸變小,而在跑步和嘗試翻墻的過程中早已渾身濕透。我干脆收了傘,把它握在手里,當作武器,至少可以壯膽。我貼著一邊的墻,雨傘平舉恰好碰到另一面墻,慢慢向前走,漸漸加快速度。可是無論我走多久,小巷寬度始終不變,而小巷盡頭也不見蹤影。涼鞋在地面的刮擦聲,雨聲,雨傘與石壁相碰到聲音,呼吸聲,心跳聲,除此之外什么也聽不見。涼鞋的鞋帶磨得腳有些痛,我稍稍止步休息。
我希望這是一場夢,我依舊在那張并不舒適的硬板床上,在發霉的小閣樓里。但理智告訴我,這不是夢。我用力掐了掐自己,保持清醒。在雨水里泡時間長了,我覺得自己像一顆吸飽水的葡萄干,沉在水底蹣跚而行,有摔倒的傾向。
嘆了口氣,我轉過身,決定向回走。這絕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我同樣不清楚何時進入的這條巷子,而一些坊間傳聞指出,千萬不要再陷入鬼打墻以后走回頭路,那意味著更難脫困、更崎嶇的一條路。可是,在這一條“不可能的巷子”里,我寧可相信自己先前走的路,而不是遙不可及的出口。我隱隱約約感覺到,那可能存在的出口,會通向更危險的處境。我相信這份直覺。
所以,我鼓起勇氣,冒雨,像先前那樣走回頭路。低頭,抿嘴,節省體力,我盡量不去多想。當事情出乎意料而你無法解決時,放棄思考比無意義的思考更為重要,尤其是被暴雨沖昏了頭的情況下,最好不要胡思亂想。
我繼續走,走了許久。我沒有手表,天上也沒有太陽月亮作為參照,我只能憑借數數計算時間。從5分鐘數到50分鐘,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但是依舊沒有看到起點,反倒是由于相同的景色,我幾乎要懷疑我忘記轉身了。甬道不僅沒有寬度的變化,更沒有假想中的轉彎。我幾乎絕望了。
我蹲在地上,雨水落在身上已經沒有多少感覺了。這時我才注意到,地面上沒有積水,雨滴落在石磚上,隨后就消失無蹤。我努力說服自己相信這是可以存在的自然的過程,但心里明白這是徒勞的。
我大叫一聲,崩潰從叫喊中釋放出來。沒有盡頭的小巷,詭異的石磚,連綿的雨,如果這是夢,將是一場終生難忘的噩夢;可是這不是夢,所以,或許這里就是我生命的終點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并不畏懼死亡。我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地活著,普普通通地迎接死亡,沒有什么值得恐懼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對親人友人的牽掛——可以使我在面對死亡時皺眉。但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我難以接受。
我愿意接受平凡的命運,但當我身處命運的風暴中,我拒不接受它的羞辱和凌虐。“七九,要活得明白,也要死的明白。”爺爺有一次對我說。他的語氣無比鄭重,以至于我幾乎忘了自己正在和他比賽剝花生。我幾乎要懷疑他是故意想讓我分心好借機贏下比賽,但這句話常常縈繞在耳畔。現在想,或許這是一種家族的傳承。追求真相,守護平凡的生活,直面波瀾起伏,這是我自己選擇接受的命運。
尖叫沒有用,但是發泄情緒后,我稍微冷靜了一些。我繼續在回頭路上行走。現在只剩小雨了,天空上灰蒙蒙的云層清晰可見。這讓我相信即使這不是正常的世界,也離正常的世界不遠。若是打個比方來說,這里就是正常與異常之間的狹縫。如果我可以離開正常的世界來到這里,為什么不能走同樣的方式回去?
這個思路,以現在的我的眼光來看,也是正確的。只不過,其中的艱險,可能真需要不小的運氣才能闖過去。那時的我只是一個大致上來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我執著地向前走,以至于忽略了周圍越來越冷的空氣。我打了個寒噤,覺得是濕衣服的原因,便心安理得地把傘放在地上,彎腰把濕T恤脫下來擰干,重新穿上。我又彎腰撿起傘,直起身來,準備繼續走。
這時,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冰涼的東西,搭在我肩頭。
我屏住呼吸向右肩看過去,那里是一只圓柱形的、末端半球形的、半透明的瑩藍色觸手,正緩緩爬上我的肩膀。
我猛地轉過身。一只瑩藍色“水母”懸浮在我身后,三條瑩藍色的觸手,一條搭在我肩上。它鐘形的身體在空中蠕動,體內涌動著冰渣一樣的深藍色斑點,以一種難以理解的方式在空中漂浮。
我或許應該因為理智崩潰暈倒。可它沒打算給我這個機會。似乎被我激怒了,它另外兩條觸手在空中激烈地擺動,那只肩上的觸手迅速攀上我的脖子,開始收縮。與此同時,它鐘形的身體扣在我腦袋上,神似我戴了一頂滑稽的藍色水母帽子。不過一頂想要絞死主人的帽子還是算了吧!那凝膠一樣的觸手收緊,我拼命地撕扯它,想要擺脫它的限制。但這種行為不能說沒有效果,只能說收效甚微,空氣一點點被從脖頸中擠出來,只出不進,我想我的臉應該在慢慢變青。頭頂的詭異鐘形身體,也在收縮,是要把我的腦袋轉下來,包進它的身體來消化!?隨著時間的流逝,僅僅幾秒鐘過去,我就快要失去意識了。該死,沒有餓死在這里,反而要被絞死在這里?艱澀地呼吸,我眼前的景物蒙上了黑色的翳影。窒息,怪物,死亡,我倚著墻反抗,但力氣越來越小。無計可施,真的無計可施。
無計可施,我也不能坐以待斃。心一橫,我瘋狂地講自己的腦袋以及它的身體撞向石墻,不計代價,直到自己也頭暈眼花。那膠狀的軀體發出倒牙的吱嘎聲,限制我呼吸的觸手略微松弛,我可以稍稍呼吸到新鮮空氣。但我還不能停止這種自殘式的攻擊。我拼命呼吸,撞墻,深知這只怪物沒有受多大的傷,但它愚鈍的身體會因這種行為受到影響而不能殺害我。行動起來,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反擊為止!抱著這種求生的欲望,我堅持了鬼知道多久。我快脫力了,很快我將會因為無力反擊而再次面臨窒息的風險。
突然,我覺得脖頸上沒有冰涼的觸手了,呼吸也沒有了壓力。我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見那只怪物離開了我的腦袋,飛快地游向前去,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我長嘆一口氣,大口喘息,倒在地上,仰面朝天,慶幸自己躲過一劫。雨水打在臉上,冰涼,但不致命。我躲過了窒息的劫難。
但劫難才剛剛開始。我沒有考慮到,為什么這只怪物,會逃跑似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