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雄走后,德化縣縣衙之內。
“幸虧大人想出讓縣中富戶出錢出糧的法子,否則縣衙這兩個月可就要不得安生了!
不過,沒想到我們之前的猜測居然是真的。
這曹雄竟真是出身陜西路京兆府藍田縣曹家,而且父親居然還是當朝樞密副使曹宥曹大人。
可是學生有一點實在是想不明白。
曹雄既然有如此出身又怎會來我們德化縣當一個小小的縣尉?
就是再差,以曹家在本朝的地位,想要在禁軍之中幫他謀一份不錯的差事也總是可以的吧?”黃師爺一邊說著,一邊把一份早上送來的公文遞給了自己的東翁。
接過公文,魏書桓并沒有馬上翻開,而是嘆了一口氣,“正平,不知你剛才有沒有留意到兩個細節。
當你提到曹家的時候,曹雄遲疑了一下并沒提及自己的父親而是率先報出了祖父藍田候曹英的名號。而當你提及要利用曹宥來威壓黃、李兩家的時候,對方是沉默了片刻才答應的?”
“被大人這么一提醒,現在回想起來倒的確是如此。”黃師爺想了想,回答道。
“藍田候曹英一生名聲不顯,最高不過也只是禁軍廂都指揮使。而他的二兒子曹宥年紀輕輕卻已經擔任從二品的樞密副使一職,進一步便是正二品的左、右樞密使。作為武官,可以說幾乎已經到頂了。
試問,常人有父親如此,在外人面前怎會率先提及碌碌無為的祖父呢?”
“大人的意思是曹雄和其父之間,有齷齪?”
“這倒是未必。
當年我在開封府任職期間,聽說曹宥的正室乃是邢國公的小女兒,兩人育有一子二女,此子如今算來年紀尚不足二十,而曹雄呢?二十有六矣!
以曹雄的性格,未必不就是他自己負氣出走。”
黃師爺贊同的點了點頭,“這曹雄在人情世故方面確實是差了一些。
如果不是遇見像大人這樣大度惜才之人,但凡換做其他人做他的上官,絕對沒有什么好果子給他吃。”
“曹雄此人雖然人情世故方面有所缺陷,但卻也是個踏踏實實在干實事的人。特別是像他這樣從小出生將門的膏粱子弟,能有如此做派已經實屬難得。
本官早年苦讀詩書考取功名,為的不僅僅只是出人頭地,更是想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可惜多年宦海沉浮,如今人近中年,除了沾染了不少官場習氣,卻至今蹉跎于知縣任上,實在有負當年的抱負啊!”曹雄混的不如意,他魏書桓即使人情練達也沒見得混的有多好。想到此處,他也是忍住不嘆息道。
“大人初至德化縣時,百姓凄苦的光景,學生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十二年過去,大人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年年考績皆是優等,試問當今朝廷之中猶如大人這般的能吏、好官又能有幾個?這難道就不是為生民立命?!”
黃師爺當初是跟著魏書桓一起上任的。這一十二年來,德化縣在魏書桓的治理下,日益興盛也是親眼所見,親身經歷的。
“你啊!就知道拍我馬屁!”
說是如此說,不過從魏書桓滿臉的笑容來看,他還是很受用的。
“事實就是如此,學生不過就是照實說罷了。我敢說,德化縣所有百姓心里都記著大人的好呢!”
“不求百姓記著我的好,我但求問心無愧!
正平啊,其實這次朝廷和北狄的大戰我并不太看好啊!”
四下無人,僅僅面對自己的心腹幕僚,魏書桓終于吐露出了自己埋藏了一段時間的心聲。
黃師爺聽了也是一驚,“大人何出此言?朝廷如此大動干戈,以禁軍和北地邊軍的實力,難道還不能徹底解決北狄之患?”
“北狄之患由來已久,除了二十年前的寧安堡一役,這些年來你可曾聽聞過什么大勝?即使是寧安堡那一戰,我朝的損失也絕對不弱于北狄,否則何須在十拿九穩的情況下故意放走北狄王?”
“什么?當時不是因為禁軍包圍不利才導致北狄王破圍而逃的嗎?為此還牽連了多名禁軍將領獲罪被貶。”
“這只是朝廷給出的說法罷了,實際私下里傳出的消息卻并非如此。
你可知,本官曾私下留意過那幾位獲罪的禁軍將領。隨后的幾年,那幾位因為北狄王破圍而逃受罰的禁軍將領先后復起,甚至還有高升的!”
“這……”
如果只是私下里的傳聞,當然不足以取信于人。但是既然東翁有著相應的佐證,那么此事十有八九可能是真的,當年寧安堡一役必定另有內情。
“可是,為什么?”黃師爺不解地問道,他實在是想不出朝廷要故意放走北狄王的理由。
“北狄和我們大梁不同,其起源于北地最初的十二部落的聯盟。因此,北狄王雖然名義上是作為北狄共主,但是實際上卻并不能完全掌控北狄的所有部落。
當年寧安堡一役其實被圍的只有忠于北狄王的六部精銳。
當年一旦北狄王戰死或被俘,正在觀望的剩余其他六部勢力迫于壓力必然會即刻全部南下報復。
當時,我朝北方兵力因為先前的幾番大戰已然不足。
猝然之間,想要從東南幾路抽調兵力來應對南下的北地騎兵根本就來不及,如此這般還不如將北狄王放回。戰敗之后的他如果還想活命,北狄內部必然少不了一場內耗。
無論北狄內耗的最終結果如何,損失的那都是北狄,而對本朝皆是有利的。
最后的結果你也看到了,寧安堡一役之后近十年間,北狄幾乎沒有成規模的南下過。
但現如今,經過二十年的恢復,北狄的實力顯然已經完全恢復了。”
“可即便如此,就算北狄的實力恢復如前,我朝也不至于戰敗吧?”
“唉!世人皆是如此認為,這才是最要命的啊!”魏書桓無奈地嘆了口氣后,問道:“正平,你知道近些年來本朝和北狄交手的結果如何?”
“這,向來是敗多勝少!尤其是野戰,北地邊軍幾乎沒有勝過。”說到這里,黃師爺也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北地邊軍不爭氣,即使能夠糊弄百姓,卻糊弄不了像魏書桓這樣混在官場的明白人。
“那你可知,寧安堡之前,我朝和北狄交手的情況?”
“學生不知。”作為文官的幕僚,黃師爺對于本朝的戰事了解的其實并不多。
“二十年前,在野戰之中,北地邊軍十場之中也能勝個三四場,至于禁軍則在五五開或者之上!”
“這怎么可能?”黃師爺顯然對自己東翁說出的結果大吃一驚。
“沒有什么不可能的,這就是事實!你要知道,這還是在我朝騎兵并不占優的情況下取得的。
可惜寧安堡之后,十年安穩卻讓朝廷馬放南山。加之當今圣上也因為所謂的文治武功而逐漸沉迷于奇觀異事,每年所耗何止億萬?三司之財力被挪用至此者不在少數。
如此之下,本朝軍備勢必日益廢弛。
唉,也不知當年決定放歸北狄王的諸公要是可以預見如今的情況,是否悔不當初。
十年前,北狄新王初立便有翔云之智。
如今更是借助積年南下之功,已經徹底掌握了北狄大權。
兩年前,北狄十二部之一的赫連部三姓貴人一夜之間盡皆俯首就戮更是徹底證明了這一點。
一個徹底整合了十二部的北狄比之二十年前,完全有過之而無不及。可現如今本朝的戰力卻已經頹廢至此!
如果依靠堅城要塞固守,北地局勢尚能維持。
可是如今朝廷卻急于想要在野戰取得大勝?難!
更何況還是要徹底解決北狄之患!”魏書桓無奈地搖了搖頭。
“難道朝廷諸公之中就沒有人能夠看出這一點嗎?何不重整軍備,日后再戰?”黃師爺問道。
“朝廷之上,比本官聰明者不知幾何,怎么可能沒人看出危機。
可惜,如今圣上年事已高,卻至今只有太子一人可繼承大統。平常百姓家都知道愛子心切,難道圣上就是例外不成?
所以在太子繼位之前,北狄問題必須徹底解決!
哪怕即使真的戰敗又能如何?
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北地被打爛,但同時北狄也會一樣會被重創。真要是到了那個地步,沒有個一二十年,北狄休想恢復。
而此間一應責任都在當今圣上,與新皇何干?
一個老父親的愛子之心,誰人能阻?誰人又敢阻?
更何況,在許多人看來本朝的勝算比之北狄尚且還大上幾分。如此一來就更加不會有人去反對了。
畢竟,功名但叫馬上取啊!”
“這……那北地百姓……”黃師爺顯然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種結果。
“天子牧民,你以為何解?
北地百姓如何,本官是無能為力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不過,本縣此次北上的這兩營鄉兵本官無論如何卻是要幫上一把的。
本官能為他們做的不多,但卻有機會給他們找一個好的上官。這就是為什么此次朝廷征兵縣尉本不用親自帶隊北上,但曹雄一申請,我就立刻同意了的原因。
我不管曹雄的初心到底是為了什么。只要他能夠把兩營鄉兵給練好了,讓他們到了戰場之上真的有足夠的本事保命。本官就一定會在背后支持到底!所以此次也絕非本官有意要在背后算計他!
正平,幫我磨墨。
無論明天的結果如何,我都要向上官預支本縣今后三年的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