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安平村眾人的興致都不高,因為在之前的山洪中,他們村也被洪水沖走了三人。
原本在遺體還沒找到之前,大家都還抱著那么一絲希望。可惜,最終希望還是化作了失望和悲痛。前一刻還在和自己一起嘻嘻哈哈吃著山瓜蛋子的同伴,后一刻卻已經陰陽兩隔。
被洪水沖走的這三人當時和李愚他們呆的是一個庇護所,幾乎是和李愚同時被卷入洪水中的。不過,李愚卻因為有胡子的搭救算是逃過一劫,而他們三個就沒有李愚那么幸運了。
“胡子叔,你說安叔他們怎么就這么沒了呢!”
李愚直到現在也不愿意相信先前發生的一幕,盡管在下葬前他就親眼見過三人的尸體。被大水浸泡過后發脹褶皺的皮膚,以及慘白慘白的臉色,直到現在都還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里。
胡子拍了拍李愚的肩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也許就是他們的命。安子他們三個能死在這里至少還能留個全尸,以后官府或者我們村也會把他們一起帶回去。但是今后北上,一旦戰死,也許只能給家里留個念想了。
十年前朝廷那場大敗之后,我們村出去的那三十幾人,除了能夠活著回來的,剩下戰死的就連一具骸骨都沒有被運回來的。
當時村里面無奈之下,只能為他們立了衣冠冢。”
“遺物或者一點骨灰什么的都沒有?”李愚對于十年前的那場大敗并不清楚,畢竟那時他還只是個啥都不懂的毛孩子。
“還遺物、骨灰呢?一場大戰幾十萬人都死球了,你還指望誰給他們收尸。據說臨縣后來有人親自去過當時的戰場,即使已經過去了好幾年,那里依然尸骨遍地,就是蠻子們也不敢在那地方放牧。”胡子講述道。
“可是……可是……”李愚可是了半天,最終也沒有可是出個什么。
胡子倒是很理解李愚此刻的心態,少年心性,少見生死,不過是多愁善感罷了。不過,眼下不久之后便要隨大軍北上,胡子也不得不硬起心腸來,“只有太平時節人命才是值錢的,但是上了戰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往前沖鋒,敵人要殺你,往后潰逃,自己人要殺你。總而言之,無數人想要取你性命,能夠依靠的除了自己,就只有身邊朝夕相處的戰友。
如果運氣不好遭逢一場大敗,即使再精銳的軍隊被裹挾在亂軍之中也只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
所以這時候,人命真的也是最不值錢的。”
“可是,可是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啊!”李愚抬起頭,有些無力地看向胡子。
胡子嘆了一口氣,“你想的?在戰場之上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這樣的人古往今來不是沒有,但是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即使是兵圣李央也不是殺得血流成河,以麾下十萬戰兵的犧牲才成就了他的兵圣之名?”
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來征戰幾人回?
既然要隨軍上戰場,那就不要抱有任何僥幸心理,隨時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這不僅僅是李愚的老爹李笠這樣認為,胡子個人也是極為認同的。所以在出發前,大哥李笠的叮囑和托付,他是一直記在心中的。
山洪造成的慘重損失和無數具慘白恐怖的尸體尚需李愚自己慢慢消化,可是隨著連續多日的不停行軍,距離福建路平海軍晉江治所卻已經越來越近。
到了次日下午,軍鎮外恢弘的城墻已經遙遙在望。
比起德化縣那才五六米高的城墻,軍鎮治所的城墻幾乎高出了整整一倍多。站在城墻腳下的李愚此刻才深深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
以他眼下的見識,實在難以想象出僅僅以人力到底要如何才能攻破如此堅固的軍鎮。
“阿愚,還愣著干嘛,后面的人都在等你呢,趕緊往前走!”跟在李愚身后的胡子輕輕地推了他一把,提醒道。
“哦哦!好好,我這就走。”尚還沉浸在恢弘建筑里的李愚立刻清醒過來,趕緊邁步向著城門洞里走了進去。
作為平海軍軍鎮治所所在,晉江城不僅城防工事規模遠超德化縣,其內的軍民數量也遠超德化縣。
剛一進城門,不遠處迎面而來的便是極其熱鬧的集市,商販們的叫賣聲和買東西百姓的討價還價聲立刻便充斥于耳。
曹雄看著眼前的一幕,不屑地撇了撇嘴,“作為一路軍鎮治所所在,防御居然如此松懈!在距離城門口尚不足二十米的地方便設置商攤,敵人一旦暴起發難,守衛就連反應的時間的沒有。看來邵平也不過……”
“少爺慎言!”曹雄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曹伯立馬給打斷了,“小心隔墻有耳!畢竟我們眼下已經進入了治所。
平海軍節度使邵平向來心胸不寬,和老大人并不是同一條線上的,甚至這些年雙方之間還齷齪不斷。萬一少爺的言語不小心傳入他的耳中,就怕那邵平暗中給我們使小絆子。”
曹雄聞言,也只能無奈地點了點頭。形勢總比人強,畢竟對方是自己的上官,在北上之前終歸還是要歸他節制的,一旦真的惹惱了對方,吃虧的還是自己和自己手下這幫人。
獨自在外為官,沒有家里的幫襯,曹雄的心性雖然尚沒有被磨平,但也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愣頭青了。
就在曹雄一行人進入晉江城的時候,節度使衙門內邵平聽著屬下的匯報正感到陣陣的頭疼,“這段時間福建路的天氣異常本官也是知道的,但山間的洪水卻讓各縣應召的鄉兵損失如此慘重,卻是本官萬萬沒有想到的。
僅永春縣一縣就因此折損了將近千人,這幾乎已經是全軍覆沒了,你們確定沒有搞錯?”
“回稟大人,這是永春縣縣尉親自帶來的消息。
當時山洪爆發突然,猝不及防之下尚在山路間行軍的眾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洪水席卷。要不是他本人僥幸攀爬上一株大樹得以逃過一劫,恐怕此刻就連傳遞此消息的人都沒有了。”屬下一五一十地將自己所掌握情況向邵平稟報道。
“那其他幾縣的消息呢?”
“其他幾縣的消息,屬下已經找人反復確認過。畢竟山洪爆發,道路斷絕,一些被洪水阻隔或者沖散的鄉兵尚未完全歸建也是存在的,但是想來即使有些出入和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也不會差距太大。”
聽完屬下的匯報,邵平無奈地嘆了口氣,“唉!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這可讓我如何是好!眼看著朝廷規定的軍期將近,以本鎮如今尚在的鄉兵兵額尚不足朝廷規定的三分之二,即使立刻重新征召恐怕也是已經來不及了啊!”
“大人,即使時間來得及也萬萬不可重新征召鄉兵!”站在一旁的主薄司馬智立刻出聲勸道。
“哦?子美,這是為何?”邵平有些不解地問道。
“大人,一旦本鎮下令再次征兵,不明情況的普通百姓多數會以為朝廷在前線戰事不利。哪怕實際上只是因為這次突然爆發的山洪,但鄉寨之間消息傳遞頗為緩慢,除非現在立即解散已經征調的鄉兵返鄉,否則官府再如何解釋多數人也是不會相信的。
除此之外,北方戰事尚未開始,征召的鄉兵便已經在天威之下損失如此慘重。無論如何這也不是一個好的兆頭,一旦被有心人利用,本鎮所轄難免會有些許波折。”司馬智解釋道。
“你是說摩尼教那幫子亂臣賊子?”
“摩尼教只是其一。
平海軍乃是福建路重鎮,本鎮所轄兵力幾乎占據了整個福建路的三分之一還多,建寧、邵武兩軍就是加在一起也尚有不如,更何況本鎮兵將的戰力也勝出其他幾軍不少。
如此重要的一個軍鎮,朝廷諸公看中的可是不少,特別是樞密副使曹宥的兒子如今正在德化縣擔任縣尉一職,難說這不是曹家埋下的一枚暗子。
值此朝廷大戰之際,一旦本鎮有所動蕩,外有摩尼教,內有眼紅本鎮節度使之位的朝廷諸公,恐怕對于大人如今的位子是不利的。所以,眼下一切以地方穩定為先,切不可下令再次征兵!”
“可是如此一來,朝廷規定的缺額如何彌補?如果放任不管,軍法森嚴之下本官也無法幸免啊!”邵平仔細想了一下,還是覺得不妥。
司馬智對此卻是早有準備,“大人,福建路天氣異變,突發山洪進而導致匯聚途中的各地鄉軍損失慘重,此非人力可控與大人何干?
眼下大人只需將目前受損的詳細情況匯報上官,闡明利弊即可,到時具體如何處置只需等待命令便是。即使真的再次征兵引發動蕩,大人也有回旋的余地。”
邵平點了點頭,“子美所說甚是,不過,經略安撫使大人估計十有八九也不會輕易下達再次征兵的命令。”
“如此對大人卻是百利而無一害。”
說話間,兩人相視一笑。
“哈哈哈!好,來人,給本官準備八百里加急,將本鎮的損失上報經略安撫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