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天色漸沉。
白日里大氣壯觀的樓宇點起燈來,便顯現(xiàn)出紙醉金迷的靡靡之景。
丹鳳樓,和都最為風(fēng)流之地,亦是許多無家可歸的女子的容身之所。
無數(shù)達官貴人在此豪擲千金只為博美人一笑,多少雅韻詩詞也描繪不出其中絕色幾何。白天黑夜,丹鳳樓的大門從來不會閉上,進進出出的人流也從未斷過。
雖為流俗之地,但丹鳳樓卻保有自身的一番風(fēng)骨,維系著它和樓內(nèi)諸人之間的微妙平衡。其樓中女子“賣藝不賣身”,但凡有圖謀不軌之人,無論身份如何顯貴,全部都會被樓內(nèi)侍衛(wèi)“請”出去。
不過,以前也曾有幾個嬌慣壞了的世家少爺被攆出去后想要找麻煩,可是最后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于是,眾人皆傳,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丹鳳樓樓主必是個極顯貴的人物……
…………
天色不早,部分已有家室的男子已到了不得不離開這溫柔鄉(xiāng)的時候。
肖尚勇亦在其列。
他跌跌撞撞地從丹鳳樓里出來,身側(cè)還環(huán)繞著幾個玲瓏身段的女子。他雙頰泛著淡淡的紅,時不時側(cè)耳和身旁嬌媚的人兒說幾句俏皮話,逗得美人掩唇一笑。
待行至肖府馬車面前時,肖尚勇縱然是心中萬般不愿也不得不和這一時的溫柔幻境告別。
他那雙細長的雙眼黏在那幾個不斷遠去的窈窕身影上,心里盤算著下次再能來這是什么時候……
雖人已端坐在馬車中,但他的思緒卻仍有些許流連于不遠處那座處處奢華雅致的樓宇。肖尚勇理了理衣襟,輕咳兩聲,對馬車外的人沉聲道:“回府。”
車外的仆役低低應(yīng)了一聲,穩(wěn)穩(wěn)地駕著馬車在人流中駛向肖府……
與此同時,隔著絲竹管弦和曼妙輕舞,一女子站在樓臺窗邊,對著自己身后的人吩咐道:“告訴樓主,肖尚勇已出丹鳳樓。”
話畢,房內(nèi)的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
今夜夜色濃稠,像是打翻了了桌案上的硯臺,天邊潑灑的墨色逐漸漫延開來,形成一團烏色沉沉的墨團。
皎月的清輝艱難地透過層層烏云,最終也不過僅僅帶來幾許光亮。至于更深處,自是被暗色完全吞噬。
幾縷月光斜斜地透過窗紙印在房內(nèi)的青石磚上,肖府書房內(nèi),肖游和肖尚勇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這場名為沉默的對持已經(jīng)持續(xù)了有一段時間……
肖游試探問道:“父親,您最近在朝堂之上可曾聽到什么傳聞?”
肖尚勇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動,不答反問:“游兒最近是聽說了什么嗎?”
肖游看著靠在太師椅上的男人,面色有些沉重,眉頭緊皺道:“兒子近日聽聞,不知是李尚書一案還是長公主遇襲之事,似與于家有關(guān)。”
肖尚勇聞言微微直起身,眉頭一壓,面上便顯現(xiàn)出幾分警惕:“你從何處聽聞?”
肖游頓了頓道:“……市井中許多人在談?wù)摯耸拢覠o意得知。”
他沒有選擇把下午和宮傾郡見面的事說出來……
肖尚勇有些狐疑地看了肖游好一會,見他面上確是疑惑才說:“于家權(quán)勢滔天,自然容易招致敵對。你母親又是于丞之女,肖家作為姻親,自是多少會受些牽連。”
“不過你放心,為父不會把肖府置于危險之地。”
“這些流言你不必理會,左右不過是嫉妒權(quán)貴的小人在編排。”
肖游長呼一口氣,他雖然愿意相信自己的父親,但是他也知道,這些朝堂之上的人說的話大多不可全信。
即使是對著自己的親生骨血……
他朝肖尚勇行了一禮道:“是兒子多疑,擾父親憂心了。”
肖尚勇看著站在自己面前身姿挺拔的肖游,目光逐漸偏移到那扇透著幾許月光的窗戶上,忽然覺著肩背沉重?zé)o比……
他確參與了買官賣官一事,也大概知曉李尚書之死大抵和此事也脫不了干系。只是于家這棵大樹,肖家不攀附,自是有人爭著搶著要。
別看他肖尚勇娶了于文之女,表面上是于家姻親。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在家族利益面前,這點親情根本不值一提。
他慢慢起身,踱步至窗邊,嘆道:“游兒,你該知道,現(xiàn)在朝廷關(guān)系緊張。”
“陛下有意仗云家和長公主之勢削弱于家,可這其中利益盤踞交錯,又豈是他們可以輕易動搖的?”
“不待他日,朝堂之上便會掀起一陣風(fēng)雨。我們肖府近水樓臺,親近于家,有于家的庇護,也才能更好地在其中生存……”
肖尚勇心中郁悶,伸手便想開窗透氣……
窗外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好似誰不小心踩到了石子。
木制的窗戶向外打開,微涼的夜風(fēng)便灌了進來,激得人一激靈。
肖尚勇看向遠處幾乎是密不透風(fēng)地遮擋著月色的厚重云層,繼續(xù)道:“游兒,你聰慧,有些事自己心里門兒清。不過,你只要知道為父做的都是為了肖家便可。”
肖游看著窗下那個有些佝僂的背影,忽覺自己的父親已不復(fù)壯年,一時感概道:“兒子明白,父親不必太過勞累,過不了多久兒子便也要入朝為官了,屆時便能幫您分擔(dān)幾許。”
“游兒長大了,等為父老了,肖府可就指望你了。”
肖游恭敬道:“兒子明白。”
“無事你就退下吧,為父需要一個人想些事情。”肖尚勇靠在窗邊,深吸口氣后緩緩?fù)鲁觯噲D讓薄涼的空氣幫自己理清一下思緒。
“是。”
肖游回答道,轉(zhuǎn)身離開書房。
書房內(nèi)只余下肖尚勇對窗沉思——以及在窗外緊挨著的宮傾郡和云非幕……
二人常年習(xí)武,五感清明,輕易便可把屋內(nèi)的聲響聽得一清二楚。他們靠著窗旁的墻站著,幾乎是肩并肩的距離,姿勢閑適得看不出他們其實正在聽墻角。
屋內(nèi)人談話至一半時,宮傾郡抬眼看了看今晚的月色,暗自腹誹道:聽這父子倆抒情還真無趣……
另一旁的云非幕亦是,對這段毫無營養(yǎng)的對話提不起一點興趣。
他的視線悄悄地落在身旁人的衣角上,看著那片布料隨著主人的小動作而不斷搖晃……
忽然,他們發(fā)覺他的聲音離這扇窗戶越來越近了!
雖說今夜月光稀疏,但是也不是完全沒有被看到的可能……
就在宮傾郡動身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腳下卻不小心被絆了一下。
而此時,那扇窗戶已處于半開的狀態(tài)……
她下意識旋身避免撞上窗戶,雙手穩(wěn)穩(wěn)撐在云非幕身后的墻面上,整個人幾乎要陷入身前男人的懷中。
云非幕原本想要向?qū)m傾郡遞個眼神一起離開,沒想到卻被人撲了滿懷。剎那間,一陣淡淡的香氣鋪天蓋地地將他包裹住。
他們緊挨著躲在窗葉之后,距離急劇縮小,小到能夠清楚聽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聲……
宮傾郡兩手僵直,不敢有所動作,亦不敢抬頭。那雙盛有璀璨星光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卻有些失神,有限的視線里是云非幕的胸腔隨著呼吸而微微起伏。
夜色沉寂無聲,男人的呼吸聲在耳邊無限放大,伴隨著陣陣溫?zé)釟饬鳎瑤缀跻阉亩湔羰臁?p> 超越禮法的距離讓云非幕不敢輕易動作,只敢微微俯首,借著并不清晰的一點月色看著身前與自己只相隔幾寸的女人。
她刻意放緩的呼吸聲音輕易就擾亂了他的心跳,就像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平靜的湖泊,蕩開一陣陣漣漪,一直漫延至心湖岸邊……
時間在此刻被無限抽長,抽成細絲縈繞在二人周身,保護這一方天地有別于滾滾向前的塵世,成為永恒的瞬間。
兩人維持著這樣的姿勢良久,直到肖尚勇此窗邊離開進到里屋……
宮傾郡輕舒一口氣,急著收回手,擺脫這莫名令人焦躁的氛圍。卻不曾想剛發(fā)力,雙臂就傳來一陣酥麻之感,激得她沒能撐住,直接撞上云非幕的胸膛。
云非幕急忙扶住她問道:“怎么了?”
宮傾郡甩甩手,揉了揉自己被撞痛的鼻子道:“無事,手臂有些麻了。我們……”
她一抬頭,鼻尖便擦過云非幕的,那溫暖的觸感讓兩人皆是心下一震。
宮傾郡有些慌張地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企圖恢復(fù)往日表面的從容:“抱歉,我方才……并非有意……”
“無事,我知道。”云非幕輕咳一聲,語氣有些不自然。
“那便回吧。”
云非幕張口,似乎想說些什么,可話到喉間卻又被咽下,最終只吐出一個“好”字……
宮傾郡走在前邊,微微垂首,原本輕盈的步子此刻走起來卻是有些僵硬刻板。云非幕落后她幾步,回首看了眼方才兩人緊靠著的地方,心臟再次跳空幾拍。
…………
厚重的云層緩緩移動,遮擋住剩下的幾縷銀輝,天地好似被無盡的黑色吞噬,今夜再無月色。
在二人離開半個時辰后,一個男人踏著手中燈籠的火光走進肖尚勇的書房,沒有多久便又離去。
書房內(nèi),肖尚勇坐于案前。不斷跳躍的燈火映得他的面容忽明忽暗,眼中一片陰沉,滄桑的面容在此刻顯現(xiàn)出幾分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