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一個千金小姐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捏著一方半舊的素色手帕。帕角繡著半朵沒完工的蘭草,針腳歪歪扭扭,還是去年春天,林祈安蹲在院墻根下,看江知鳶學女紅時,笑著說“蘭草配你正好”,而江知鳶便紅著臉偷偷繡了起來。
微風風卷著海棠花的花瓣落在了青磚上,像極了林祈安從前翻墻進來偷看江知鳶的時候,總踩著那一棵海棠樹,花瓣簌簌落滿他肩頭。
那時的他懷里總揣著本磨破了角的詩集,見了她就往石桌上一放,清著嗓子背“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她托著腮聽,陽光漏過她的發梢,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而他仿似在說“等我考官,就用八抬大轎娶你”,語氣里的篤定,比院外的蟬鳴還要響亮。
可如今,那本詩集早已被江知鳶的母親燒毀,院墻也被加了三尺高。貼身丫鬟捧著新做的嫁衣進來,水紅的綢緞上金線繡著龍鳳呈祥,刺得她眼睛生疼。
“小姐,侯府那邊送來了很多聘禮,都堆了半個院子那么多,老爺說……”
“好了芷蘭,你就讓我好好靜靜吧。”
丫鬟還沒說完,江知鳶就讓丫鬟匆匆離開。
她將手帕往袖中緊了緊,帕子邊角磨得手心發疼。墻外頭傳來雜耍班子的鑼鼓聲,恍惚間又聽見他在喊“知鳶,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可抬眼望去,卻只有高高的灰墻,和墻頭上那輪被云遮了一半的月亮。
昨夜,她偷聽到爹娘說話,說他考中了舉人,卻在京城遲遲不肯娶妻。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下,又酸又澀。她摸出帕子,借著廊下的燈影,指尖劃過那半朵蘭草——原來有些承諾,從一開始就抵不過“門當戶對”四個大字。
遠處傳來打更人敲三更的梆子聲,她站起身,走到海棠樹下。去年他折過的那根枝椏,今年又發了新芽。
她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林祈安說:“祈安,這相思,我便替你記著可好?!闭f完,便將帕子疊好,塞進枕下,那里還壓著一張他當年掉落的詩箋,上面只有“相思”二字,墨跡早就暈染開了。
天剛蒙蒙亮,廊下的燈籠就熄了,只余下一點殘紅在燈罩上慢慢褪去。江知鳶無神的坐在鏡前,看著丫鬟將她的長發綰成繁復的發髻,金步搖垂在耳側,一動便叮當作響,倒比那夜的梆子聲還要擾人。
“小姐,這鳳冠戴上,就再沒人比您更體面了?!毖诀叩穆曇衾飵е惨?,指尖拂過鳳冠上的珍珠,光暈流轉,卻照不進江知鳶眼底。
她望著銅鏡里紅著眼睛的自己,紅燭的光落在臉頰上,竟像是層化不開的胭脂,連帶著那半朵沒繡完的蘭草在袖中發燙。
“是啊,這鳳冠戴上,就再沒人比我更體面了。這可真是……造化弄人啊……”
迎親的嗩吶聲遠遠傳來時,她正伸手去摸枕下的詩箋。指尖剛觸碰到,就被母親按住了手?!澳愣伎煲奕牒罡?,還留著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干什么?”母親的聲音冷硬,像院墻上新砌的青磚。
“可是母親……”“沒有可是,知鳶,你要記著,從今天起,你就是侯府的少夫人了,不再是那個在后院和林家那個野小子胡鬧的江家大小姐了?!?p> “我知道了,母親?!痹姽{被抽走時,她沒敢抬頭,只聽見紙張被撕碎的輕響,像那年海棠花瓣落在他肩頭的聲音,又像他翻墻時踩斷的枝椏,悶得人喘不過氣。
花轎抬出門的那一刻,她掀起轎簾一角,往后院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棵海棠樹還立在墻角,新抽的枝椏探過青磚,葉片上沾著晨露,亮晶晶的,倒像是她沒忍住的淚。天空灰蒙蒙一片,連只飛鳥都沒有。
嗩吶聲越來越響,蓋過了遠處隱約的叫賣聲,也蓋過了她心里那句沒說出口的話——其實她昨夜繡完了那半朵蘭草,只是沒敢讓任何人看見。針腳依舊歪歪扭扭,卻在蘭草的根下,藏了個極小的“林”字。
轎子轉過街角時,她聽見人群里有人說,新科的林舉人昨日離了京城,沒人知道去了哪里。指尖猛地攥緊了袖中的手帕,那半朵蘭草硌著掌心,竟比鳳冠還要沉。
原來有些相思,記著的從來不止是一個人,而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