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定五年,戊辰龍
秋,八月初八
晴
卦曰:乾。元,亨,利,貞。
河南江北省,臨濠府
陽光,朝陽
幾天的雨終于停了下來。
天空很干凈,秋天的天空本來就很高。加上幾天的雨,洗得青空下仿佛一粒塵埃都沒有。
干凈得連八十里地外山上的紅葉映在藍(lán)天白云下,都很清晰。
初升的朝陽灑在長街上,混合著清冽的晨風(fēng),灑在街邊剛剛出攤擺好的鍋貼鋪子上。
輔子很小,生意卻很好。
客人很多,需要由里往街邊挑出幾根竹竿,上面搭上篷布,下邊再加上兩張桌子幾張小凳。
灰白的篷布隨著微風(fēng),不僅承接著木葉間漏下的絲縷陽光,也撐起了灶臺上升騰的滿屋煙火飄香
如同每個城市都會有的宵夜攤子,每個城市也有各種各樣的早點鋪子。
只因在這個世上,不光有著無論風(fēng)雨的酒鬼長夜之飲,也有無論冬夏早起的辛勞人群。
熱鬧的街道,熱情的人群,正是每一個城市流動著的血液。也正因為有著這些血液的流動,才能讓一個城市充滿活力。
這是每一個城市都有的風(fēng)景,也是柳長街喜歡的風(fēng)景。因為他喜歡熱鬧,而有人的地方通常都會熱鬧。
而且,宵夜和早點,還有一個共同點。
它們都是在長街上。
但今早的早點鋪子卻有些不一樣。
擺了十年早點的梁小寶發(fā)現(xiàn),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來得最早的四個人,卻是四個酒鬼。
四個看起來像是喝了大半夜酒,這個時候本來應(yīng)該還在睡覺的酒鬼。
四個人占了一張四方桌子,要了八份鍋貼。
其中一個隨手拿出來一壇酒。
“為什么要放過完顏阿布?”方天喝下一口酒,問柳長街。
“因為我本來也不認(rèn)得他,所以也不存在仇恨。來到這里,把事情辦完,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在江湖的故事里,本來也沒有對錯。而且,對于阿布來說……。”
“人都會有自己珍惜的東西,一旦放下,通常就會出現(xiàn)兩種結(jié)局。”他卻似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哦?”郭來問。
“一種是放下,另一種也是放下。”
方天看著柳長街,發(fā)現(xiàn)他說的兩種結(jié)局卻是一樣的,他看了一眼柳長街身前的竹葉青。在確定了是從同一個酒壇倒出來的以后,卻也沒有說話。
“這人的酒量的確是不怎么樣……!”
方天心嘆了口氣,他只是很同情的看著柳長街,在等著他說下去。
“而結(jié)局會是兩種,第一種是忘記,第二種是記得。”柳長街接著說道。
“你的意思是,無論記不記得,到最后都會放下?”方天問道。
“是的。”
“但有時候忘記往往比記得更可怕。記得自然還會痛,忘記卻沒有了痛,有時候甚至不但沒有了痛苦,也沒有了任何感覺。”
“沒有,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因為,沒有,也沒有了希望!”
“阿不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是沒有。”柳長街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了方天,又接著說道。
“但阿布不只是一個人,他可以是兩兄弟,還可以是十個人,一個族群。”
“這個名字也只是第一支箭的箭頭而已。在后面還有一整支箭,一張弓,一個拉弓的人。”
“或者,一群拉弓的人。”
“當(dāng)同一個族群凝集在一起目標(biāo)一致的時候,阿布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股力量不是哪一個人所能控制和擁有的,也沒有辦法去阻擋。”
郭來聽柳長街說完,嘆了口氣說道。
“阿布也不能?”柳長街問道。
“是的,他也不能。”
“所以,大多數(shù)的存在而牢固的關(guān)系本質(zhì)并不是引領(lǐng),而是推動。為了多數(shù)人的信念或者是利益的推動。而這種關(guān)系洽也是最穩(wěn)定的。”郭來又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還是會再找機(jī)會,又或者會有另一個阿布想法再起事興兵。”柳長街問道。
“可以是完顏,又或者是慕容,又或者是宇文,哪朝哪代都有被滅國,又都有人要復(fù)國。”
“只要還有人活著,這樣的循環(huán)永遠(yuǎn)都不會停止。”郭來又嘆了口氣回答道。
“但至少目前,他沒有辦法再興兵,也沒有那個心思。”郭來又笑了笑。
“所以,太守還是太守。”柳長街說道。
“門吏也依舊還是門吏。”方天接著笑道。
方天看著柳長街,柳長街卻拿起了自己的劍遞給了方天,看了一眼郭來道:“你從一開始就認(rèn)識這把劍。”
方天把劍接過看了看,不是很明白柳長街的意思,也轉(zhuǎn)頭看向郭來。
“當(dāng)然認(rèn)識,這本來就是我家的劍。”
郭來抿了一口酒,清晨的竹葉青就如秋天早晨的空氣一樣清冽透亮。
他的回答也如秋天早晨的空氣一般透出淡淡的清新,也很自然。
但大家都聽不明白。
“難道你們原來就認(rèn)識?”白云邊低頭看了看瓷碗里翠綠透亮的竹葉青,也端起喝了一口,問道。
“不認(rèn)識,但我相信拿這把劍的人。”郭來接著道。
“哦?”方天不解地問。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你們有沒有聽過刺秦的故事?”郭來接著說道。
晨風(fēng)穿過朝霞,也穿過楓葉,晨風(fēng)里三人看向郭來。
“這把劍有一個名字叫做“王負(fù)劍”,昔日荊軻刺秦,便是敗于此劍。而始皇帝平定天下之后,自覺雖為天下蒼生太平,卻殺戮太重。于是在此佩劍上銘上三個字。”郭來看了一眼方天手中的長劍說道。
方天聽聞,拔出長劍,果見劍身末處銘有三字“再不斬”。
“此三字之意,大概也是你猶豫不拔劍的緣由之一。”郭來對柳長街道。
柳長街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后來輾轉(zhuǎn)至安史之亂,肅宗寧武繼位,將此劍賜予先祖郭令公。又歷經(jīng)戰(zhàn)亂,劍已失,但每一次出現(xiàn),都是在俠義之手,從未為惡。”郭來繼續(xù)說道。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選擇了相信我?”柳長柳沉默片刻,問道。
“我從跟你喝酒開始相信你。”郭來卻是笑道。
“我也是。”方天也笑。
柳長街一愣。
“能在朋友面前喝醉的人心是干凈的。”看著柳長街迷茫的樣子,白云邊也笑著接著解釋道。
所以柳長街也在笑,這次卻是苦笑。“原來酒量差也是有好處的。”
“好,如此今日便完劍歸郭!”柳長街忽然道。
“為什么?”白云邊問:“江湖人的劍,不是比性命還要重要嗎?”
“你聽過吃豆腐的故事嗎?”柳長街笑了,反問道。
方天卻看著郭來笑,郭來看了一眼瞪著他的白云邊。馬上正色道:“我不喜歡吃豆腐。”
“有個人說豆腐如命,待見到了肉,卻連命也不要了。我現(xiàn)在就是見到了肉。”柳長街壓住笑。
“我是你的肉嗎?”郭來問道。
“你們是我的朋友,有可以一起喝酒吃肉的朋友!”柳長街舉起酒杯說。
“喝酒吃肉”通常有兩種意思,一種是指酒肉朋友,另外一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么我們是第幾種意思?”方天問。
“第二種,就是喝酒吃肉,而我喜歡喝酒也喜歡吃肉,所以,我也喜歡的你們。”柳長街說道。
“如果還有另一種解釋的話,那就是,人活著,可以依靠寄托的東西本來就很少。更何況常年漂泊的天涯浪子,能夠把握的,也只有穿在身上的衣服和拿在手里的劍。
而朋友,是不可求的相遇。
所以有了朋友,贈了劍,心里便是有了一個掛牽,即使是再不相見。
“江湖夜雨,人生寂寞呀!”柳長街嘆道。
鍋貼又再起鍋,陽光透過清風(fēng),在剛出鍋的熱氣里變幻出溫柔的金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