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坦白
蘇寒說完,便翹起二郎腿,背部微躬,雙手上下重疊輕輕搭在膝蓋上,默默地望向前方。不遠處的場館中,仍然是一片喧鬧,和他們二人此時的沉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隨著金哲漸漸開口,蘇寒微微側頭,似乎想讓耳朵更加靠近對方,盡管他的視線沒有任何改變,但視線所看到的遠處的喧鬧,卻逐漸安靜下來。
“那天嗎?那天……”金哲剛開口卻猶豫了起來,但很快又接著說,“你難道不想聽聽那天之前的事情嗎?”
蘇寒似乎有些驚訝,他將視線收回,但沒有直接看向金哲,而是看著自己的側下方,說:“我以為那是你的私事,但如果你愿意說,我當然愿意聽。”他的視線中,可以看到金哲那健碩的小腿肌肉。
“從高中畢業到現在,已經有十年多的時間了,原本從沒想過我們會再見面,而且在我看來,曾經的情愫也已經被時間一點一點的消磨殆盡,但是,我卻在一場婚禮上遇到了她,那也是我學生時代結束后,參加過的唯一一次同學的婚禮。調查了這么多,大概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一般不會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如果有人發請柬的話,也只是做到禮到就好,但就在那次,我鬼使神差地就去了。現在想想我為什么會參加那次婚禮,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就是那么巧。”
“看見自己喜歡多年的女人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心里自然是激動和興奮的,而且我頓時發現,往日漸漸消磨的情愫,在見到她的一瞬間,又全都回來了,似乎更加強烈,后來反復回想,我認為那次相遇是命中注定。也很慶幸,在那次婚禮上,我要到了她的聯系方式。但看著光鮮亮麗的她,那種感覺就和高中一樣,我就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做不到無動于衷,忍不住會偶爾找她聊天。就像那個誰說的,人嘛,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而她,就是我的夢想。”
“雖然也僅限于在網上聊天,雖然她也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熱情和曖昧,但從聊天中得知,她仍然單身,所以我認為自己還有機會,雖然以我的條件來說,機會很小,但這也是一種期待。而這期待也很快就有了回應,她開始主動找我聊天,你知道這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嗎?黑夜之后的黎明,黑暗中的一道曙光,讓我看到了更大的希望。后來,我開始約她出來,而她竟然沒有拒絕。盡管只是俗套的逛街吃飯看電影,但那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做夢一樣,一場如癡如醉的美夢。我們一起出去的次數并不多,但我卻很知足。就這樣,時間很快來到了勞動節,我們是提前約好的,在那天一起去郊游。”
“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溫度不冷不熱,微風習習,就連樓下的小鳥都在快樂的歌唱,更不用說我的心情。雖然心心戀戀激動不已,導致我起得很早,但我們約定的時間并不早,所以我有足夠的時間收拾自己。這種場合肯定不能遲到,我寧愿早點去等,等到自己收拾完畢后,我就開車去她家接她。我到了她樓下,眼看時間差不多便打電話給她,但是沒人接,兩個電話都是,沒人接。我就只能按照她給我的詳細地址,上門去找。”
“等到我走上樓,迎面碰到一個男人從樓上走下來,和他擦肩而過之后,我上樓找到了準確的地址,但是房屋的門是開著的,那時樓上樓下都沒有半點兒人影。我再三確認地址沒錯之后,在門口喊著她的名字,開始沒有回答,但隱約間我聽到了哭聲,沒有多想我就走了進去。屋子雖然不大,但我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所以很小心。最后來到她的房間,房門也是半開著的,我漸漸抬頭望去,只看到她頭發凌亂地抱著被子,在哭,我慢慢走近推開房門,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那可憐的眼神我至今難以忘記,她的嘴角似乎還流著血。后來,我才知道,和我擦肩而過的那個人就是萬峰。”
沉默片刻后,金哲語氣平靜地說:“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蘇寒眉頭緊鎖,嘴唇緊閉,表情凝重地望著金哲,重重嘆出一口氣,然后問道:“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以現在這種新聞傳播速度,又涉及到他們這種身份地位的人,別說不一定能定罪,即便能夠定罪,讓她以后的生活怎么辦?雖然我可以不顧一切地養她,但我不希望是因為這件事讓她被迫跟我在一起,而是希望她主動選擇我,我更希望她能夠幸福,能夠有自由選擇愛情的權力。所以我當時就做出決定,明的不行,那就來暗的。從行車記錄儀中的知道了他的車牌,從冷霜的口中得出了他的公司地址,后來就像你說的那樣,跟蹤,定位,摸清行動規律。而在這些過程中,我發現他還和其他女人有偷偷摸摸的關系,而且還有其他人在跟蹤他。我心中就隱約冒出一個念頭,這種人就該死,他不死,還會有更多人受到傷害。”
“然而通過跟蹤定位,我發現他竟然每半個月都會來一次我們小區,待個兩天一夜,通過進一步跟蹤,知道他就住在樓上,老天給了我這么好的一個機會,大概這也叫做命中注定吧。在他第二次離開的時候,我就在門口裝了攝像頭,想知道他的密碼,也想進屋了解更多信息。結果,卻發現是一個女人來開的門,你們已經知道了,她就是白露。我得到密碼進屋后,房子幾乎空空如也,只好在客廳和房間幾個位置同樣放了攝像頭,結果就發現了他們的關系。”
“剛開始,我也沒有想出好的手法,第一次從大門進,又從大門出,第二次就嘗試著他房間的陽臺下去,落到我室友的陽臺,但始終覺得不行,想不出一個好的辦法,所以也只是監控和跟蹤,遲遲沒有動手。在這段時間里,冷霜也請了假,整個人都變得安靜了許多,我一有空就去陪她,陪她散心,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就在這種陪伴中,我感覺和冷霜的感情也發生了變化。原本只是心中的夢想,現在似乎有了成為現實的希望,就差臨門一腳。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卻跟我說,她想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只有這樣她才能真正重新開始。所以,我的計劃也就提上了日程。”
“我日思夜想、絞盡腦汁才想出了這個方法,通過在家排練,將可能的失誤降到最低,然后拿著他們的視頻去找白露,通過威脅和她發生了關系,然后在床上把那兩個跟蹤的人說成是私家偵探,隨便編了一套故事,套出了保險的事,然后暗示她說‘你最好讓他活著,因為他一死,你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希望當天她別報警,但是我不敢確定。我也沒有將自己的計劃告訴她,只是將自己扮演成一個齷齪的好色之徒,反正她也不是什么乖乖女。”
又是一陣沉默,而后他深吸一口氣,又開始他的自述。
“手法正如你所說,不得不承認你確實很厲害。看著他的車一點一點朝小區開來,我提前上樓去準備,在他進門的時候,一只手將他雙手反扣,一只手握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讓他跪下,在他面前放一個娃娃,”金哲停下來,看著蘇寒說,“一個充氣娃娃,這就是你要的另一個答案。他跪在地上,娃娃在他面前,只要從他胯下用腳踩住充氣娃娃的腳,并用力往后摩擦,就可以讓娃娃立起來,緊貼在他面前,擋住血跡。我這樣做,原本就是為了偽裝成正面作案的樣子,嫁禍給白露,所以盡管他的手指沒有抓到我的皮膚,但我還是將手指毀了。”
“其實一開始,確定好手法和具體動手的時間之后,我就想好了要嫁禍給她,所以仍然利用視頻作為威脅,讓她在案發后一天請了假,并承諾她這是最后一次。然后就在案發后,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因為是最后一次,所以即便是表現得有些過分,她也沒有起疑。”
“但是,當你們把她帶到警局去的時候,她的婆婆給我打了電話,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老人會表現出這樣的焦急和慌張,見面之后的那種害怕和無助更是一覽無余,這和她平時的抱怨相差太大,這也讓我意識到,這兩個相依為命的女人,已經活成了彼此的另一半。就像你說的,或許是動了惻隱之心,所以那次才會幫她辯護,沒想到卻成為了致命失誤。”
“唉……”
最終,金哲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后悔,又像是解脫。
“后悔嗎?”蘇寒聽到他的嘆息后,不免有些同情。
“哼……”金哲竟然笑了,“沒什么后不后悔的,后悔也沒什么用,挽救不了任何事。這完全就是我自己的決定,大家都是成年人,就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為什么一定要殺人呢?考慮到她的未來沒有報警我可以理解,但如果你真的喜歡她,真的想要陪她一輩子,為什么不能帶她離開,和她一起到別的城市生活呢?你現在這樣一來,誰來陪她呢?你就沒有想過這一點?”
“離開?說得輕巧!現在是可以離開,等老了呢?逢年過節呢?不還是要回來!別人都說落葉歸根,在我畢業后出去的三年里,真切地體會到這話其實一點兒不假。所以只要那個人還活著,也許她就永遠沒有辦法走出來,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樣,只有他死了,才會不一樣!至于誰來陪她,無所謂了,只要她能開開心心地生活,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無論是誰,只要她喜歡就好。”
“你沒想過自己的家人嗎?親戚朋友?”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吧,我是孤苦伶仃一個人,現在這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挺好的,無牽無掛,想做什么才能放手去做。”金哲始終面帶微笑,平靜得很,“行了,你也別說了,我都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倒是急起來了,沒必要……沒必要哇,社長!”
蘇寒依然眉頭緊鎖,一臉認真嚴肅,死死地盯著金哲,眼神中充滿無奈和惋惜。而此時,他心中有一個疑問,卻不敢貿然告訴金哲:為什么那天那么巧,偏偏就發生了這種事?兩個計劃約會的人,卻被第三者打亂了節奏。而且從金哲的描述來看,和他擦肩而過的死者萬峰,并沒有任何慌張,似乎是從容不迫地從冷霜家出來,還任由她光著身子一個人在家,走后還不關門,這真的有可能嗎?
蘇寒心中有一個想法,但也只是他的猜測,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他實在是不忍心去損壞那個女人在金哲心目中的形象,于是他凝視著金哲,問:“在推理游戲中,有一個經典的問題,我們看到的,是不是就一定是真實的,對此你怎么看?”
“你都已經破案了,還不滿足嗎?難道要像大學時一樣,即便看穿了我所有的伏筆和懸念,讓我得獎之后,還要指出我微不足道的不足,再高高在上地教導一番?”
“我是說,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實的嗎?關于……當天的事……”
“我說過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又不是瞎子,那種情況還能有其他的可能嗎?”金哲情緒有些激動。
“好好好,當我沒說。”蘇寒連忙伸出雙手擋在身前,制止他的發作,兩人僵持了一會兒,蘇寒問道,“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束手就擒唄!”說著,金哲雙手握拳,抬到蘇寒面前,似乎在等待著手銬。
“你看我這一身,像是帶著家伙過來的嗎?”
“行吧,既然你留我半天狗命,那我明天再去自首。”金哲風輕云淡地開起玩笑。
“你們這兒……多少錢一次?”蘇寒接著岔開話題,指著眼前那些運動項目,問:“我剛才看你動作很快,好像……還挺不錯的。”
“怎么,想去試試?”
“多少錢?”
“別這么傷感情嘛,就沖上次那頓燒烤,這次也該輪到我請客了。”
“真的?別客氣啊……”
“走吧……”
說著,金哲帶頭走在前面,催促著身后的蘇寒趕緊跟上他的步伐。
然而,就在蘇寒趕上金哲的腳步時,他的電話響了,拿出手機一看,是吳滿打來的,想必是工作上的事。雖然今天請了假,但他還是劃開手機,接聽起來。
沒過多久,他掛掉電話,然后一臉無奈和委屈地對一旁的金哲說:“看來今天是玩不成了,叫我回去呢!”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機。
“看你這一身打扮,總不能是曠工出來的吧,不是請假了嗎?”金哲準確地判斷道。
“沒辦法,有新任務。”蘇寒并沒有說實話,其實吳滿找他并不是因為什么新任務,而是市局木夏那邊有了進展——他要的聊天記錄等資料已經發回來了。而且從吳滿的語氣中,似乎有另外的新的發現,所以,為了證實自己剛才靈光一現的猜測,他才想要急著趕回去。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留你了,雖然我不在了,但還是希望你有機會過來玩。”金哲雙手插袋,站在原地,面帶微笑,真誠地對蘇寒說。
“一定!”
蘇寒堅定地點頭,簡單地道別之后,便轉身離開了又逐漸恢復嘈雜的運動場館。
很快,蘇寒趕回了警局,找到吳滿要來資料,把自己鎖在辦公室,仔細地翻閱起來。其余人來來往往,在他辦公室前自由穿梭,唯獨蘇寒伏案而坐,不動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