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瑜眼睜睜看著小孩“躲”進殘垣斷壁,非常意外。
心里十分佩服這小家伙,這種審時度勢的本能,就不是一般人能對付得了的。
說明他智商很高。
站在空地上等半天,兩人隔著墻壁對視,誰也不想進攻。
最后是李瑜等不了。
對方在這里都蹲了幾千年,時間一點也不值錢。
他可沒時間耗。
只好提著劍,追殺過去。
小孩卻也沒躲,沖他一齜牙,雙手亂舞,憑借敏捷的身手,與對地形的熟悉,跟李瑜周旋。
李瑜手中的劍,已不是木劍,威力大了不少。
但他從來也沒耍過劍,只是仗著奪魂劍的厲害,加上出手的速度提高不少,一開始唬住了小孩。
回合次數一多,馬上就暴露了業余的毛病。
正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李瑜,真沒有。
在工廠打螺絲都想磨洋工,誰能想到該去學一套劍法呢。
嘭,嘭。
奪魂劍一陣亂舞,氣勢洶洶,并沒有招呼到小鬼孩身上,自己身上卻挨了好幾拳。
但是,眼見幾拳都沒有打倒他,小孩也是震驚之極。
為什么這個人突然那么能扛了?
李瑜挨了幾拳,心里惱恨異常。
假如他是武學行家,見此形勢,定然會畏懼。
然而他是個門外漢,完全不知自己與小孩的差距,靠著一股勇氣,從天上打到地下,雖然不占上風,卻也沒輸。
小孩的眉頭是越皺越緊,瞅了個空檔,往后猛退,雙手做了個很奇怪的姿勢,似乎是施法動作。
李瑜覺得天地好像晃了一晃,眼睛本能地閉了一下,再睜眼時……
雪天,風緊。
李瑜又站在了熟悉的雪地里,天地非常黑暗,應該是夜里。
他愣住了,幻覺?又來了!
耳朵里傳來一陣耳語。
“娘,我餓醒了。”
“等天亮,娘給你做飯。”
“咱們家不是斷糧一天了嗎?”
“我……會去找你大伯借。”
李瑜尋聲找去,發現聲音是從不遠處一座破舊的房子里傳來的。
呼,呼——
北風卷著飛雪,灌入四處漏風的屋子。
雪夜難熬。
緊走幾步,天地又晃了晃。
雪依然那么大,但感覺不是同一天。
屋子里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
“娘,肚子又餓了,我真沒用。”
“乖,忍一忍吧,已經下半夜了。”
“四叔給的幾斤米,吃完了嗎?”
“沒。”
嘻嘻,一個欣喜的笑聲。
“我冷。”
“擠一擠吧。”
黑云壓頂,室內結冰。
李瑜親眼看到,兩個瘦弱的身影,在暗夜里抱在一起,蜷縮起來。
……
眼睛一晃,又似過去幾天。
李瑜出現在門口,見院中積雪被清理過,走近臥房,又聽到里面有人說話。
“娘,今天怎么來了那么多人啊?”
“呃……”
“娘,你要嫁人了嗎?”
“兒啊,你要聽大伯的話,努力長大。大人說話你要仔細聽,讓你干什么就老實干什么,不要推脫。見到長者要行禮,不好聽的話一個字也別說……”
“娘,我聽到他們背后說我,爹死娘嫁人。”
“……”
啪嗒,啪嗒。
不知什么東西沒拴好,被風吹得發出聲音,非常有節奏。
“娘,你放心去吧,我跟大伯在一起,挺好的。”
“……”
“娘。”
“娘給你唱個歌,好嗎?”
“好啊。”一個歡喜的聲音。
屋子里,一陣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嗚嗚咽咽的歌聲,與北風混在了一起。
……
李瑜正要拍門,卻見景象一換,自己竟然站在了窗戶外,時間也不是深夜,而是傍晚。
里面,小孩還是在跟母親說話。
“娘,你在給我做新衣服嗎?”
“對啊。”
“我看到你的嫁衣了,很漂亮。”
“所以我得給你做一身啊。”
“是新爸爸給的彩禮嗎?”
“……兒啊,你不要問那么多。”
很長時間,屋子里極其安靜。
只有針線穿過布料,沙,沙,沙的聲音。
但是,小孩忽閃忽閃的眼睛,暗示他有很多疑問。
終于。
“娘,為什么新爸爸不要我?”
女人手一抖,驚慌失措地看著兒子。
她似乎沒準備好答案。
躊躇了一會,小孩又問:“為什么大伯他們也不愿意你留在家里呢?”
這個問題,女人早就有答案,機械似的回答道:“他們養活不了我,所以不想要我。”
小孩怯怯地問:“娘,那你要我嗎?”
女人好像被霹靂打中,渾身篩糠般地顫抖起來。
“兒啊,你就是娘的命,怎么可能不要你。”
“可是咱們得活下去。”
“娘一個人,拉扯不了你。”
嗚嗚,嗚嗚嗚嗚……
無聲的啜泣,壓抑不住的淚水,終于匯成嚎啕大哭。
李瑜心中憂戚,不知所措,呆呆站著。
“娘,遠嗎?”小孩忽然又問。
“很遠。”
“娘,放心,我會長大的,長大了就去找你。”
“兒啊,你可要長大啊,娘會等你的。”
……
原來真是爹死娘嫁人啊,這是人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李瑜心中憂戚難以抑制,孤兒寡母,真難熬啊。
忽然,景象又換到了村口。
一個瘦小的身影,蹲著。
不知蹲了多長時間。
遙望遠方,遠方只有無盡的黑云,白雪。
黑白分明的世界。
村子里傳來一個新的童謠。
“……爹死娘嫁人……”
小孩麻木地聽著,眼神里充滿了困惑。
李瑜走到他面前,看到他稚嫩的臉上,并無孩童的天真。
只是對某事充滿期待。
村口,突然出現一個蓬頭垢面,踉踉蹌蹌的女人。
孩童驚喜地跳了起來。
“娘,你回來了?”
嗚嗚,嗚嗚嗚——
兩人哭倒在地,互相摟著。
“娘,你別哭,是不是新爸爸欺負你,咱們回家。”
“那是人販子。你大伯他們,把我賣了。”
李瑜情不自禁伸手想扶他們起來,卻穿胸而過,這才明白,母子倆都是影子而已。
……
破屋子里,站著幾個氣急敗壞的人。
大伯,三叔,四叔。
李瑜站在他們身后,親耳聽到他們在數落女人。
“弟妹,這是最好的法子。”
“老二的兒子,我們會養。”
“但是,咱們負擔已經很重了,無法再安置你。”
噪噪切切,唾沫橫飛。
女人抱著孩子,瑟瑟縮縮擠在床角,充耳不聞,不發一言。
與大人憤怒和恐懼的表情相比,小孩偎依著女人,臉色紅潤,歡喜難以掩飾。
“唉,弟妹,你這一逃,顯得咱們像是騙錢的人似的。”
“哥,另找一家吧。”
“再等幾天看看。”
李瑜怒目圓瞪,恨不得把這些親人一拳捶死。
場景又換。
北風拍打著破損的窗欞。
李瑜想伸手堵住窗洞,徒勞而已。
“娘,我餓。”
“你大伯他們不會周濟糧食了。”
“娘,我頂得住,咱們睡覺吧。”
半夜,北風吹得更緊。
屋子里一個瘦弱身影,突然爬了起來,坐在床前,無聲啜泣,憂傷滿懷。
“活不了了。”
“活不了了。”
悲愴地喃喃自語,機械地重復著。
她眼睛在黑暗中,盯著屋里某個角落。
眼光無神。
卻時不時閃過一道異常堅毅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毅然站了起來,穿上了新娘子的紅衣服,這是她現在能拿出來的最好的衣服。
摸出兩根繩子,繞上房梁。
“兒啊,咱們去找你爹。”
“好啊。”一個稚嫩的聲音。
小孩正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沒張開,疲憊至極。
在饑寒交迫的冬天,能沉沉睡著,多半是餓暈的。
小孩根本不知道母親說的“找你爹”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被母親抱了起來。
很溫暖。
“誰也不能拆散我們。”
呼呼呼。
寒風無趣地拍打著籬笆。
夜卻安靜下來了。
“不,不要,不要。”李瑜站在窗外,驚駭地拍著,卻進不去,只能眼睜睜看著。
……
天亮,屋子里寂靜無聲。
有人注意到,這家人已經三天沒有炊煙了。
不久,整個村子都聽到了幾聲震撼的怒吼。
“你這惡毒的女人!”
“你要死就自己去死。”
“我家兄弟斷后了。”
“慘絕人寰!”
……
想不到,男人的哭喊也會這么戚惻。
哭喊聲中,夾雜著最惡毒的咒罵。
旁觀者的議論,嘆惋,怨恨。
以及如同背景聲音似的,一個女人,一個小孩,陰氣森森的低聲嬉笑。
他們的聲音,游離在眾人之外。
別人談論他們,他們嘲諷世界。
兩種聲音,如同音樂里兩個聲部,然而卻絕不協調。
甚至有點滑稽。
但是,那種塞滿天地的無盡悲慟,令人眼角含淚,喉嚨哽咽。
夭折的孩子,自盡的女人,都不能葬入祖塋。
不堆土,不豎碑。
寒風呼嘯,雪結成了冰,冰化成水,流入江河。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漸漸流逝,似乎抹掉了全部悲愴。
畫面漸漸模糊。
層層迷霧之中,仿佛立著一所搖搖欲墜的草屋。
草屋的房梁上,兩個身子搖搖晃晃。
一大,一小。
整整齊齊。
好像兩個同步擺錘。
安安靜靜地擺動。
時間已經停止。
草屋里寂靜無聲。
冰從房檐滴下來。
滴到了身上。
冰冷刺骨,侵入骨髓。
嘿嘿嘿……嘶嘶嘶……
一陣凄厲的嗚噎,似乎是哭,似乎是笑,響在耳邊。
李瑜覺得眼睛一暈,場景又換到了河邊。
不遠處,河里漂浮死人。
一具,兩具……
畫面也變成了血色。
“這個世界,公道嗎?”
“殺了他們,我有錯嗎?”
“這個世界,值得維護嗎?”
一句一句,連珠炮似的,每個字都夾帶了冰塊,讓人整個身子都發冷。
聲音驟然停頓。
隨后一個非常沉重的喘息。
喘息拉得很長,好像在醞釀力量,最后咆哮而出:
“不如毀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