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繡球】
巳時,后宮。
在紫禁城深處,養心殿前,重重侍衛把守。
尉遲如琢從養心殿向圣上述職完畢,便打算從神武門出宮,回到南鎮撫司處理案件。從養心殿出發,一路向北步行,經過后宮重重疊疊的宮舍,尉遲如琢打算穿行御花園。
有權利這么做的官員,恐怕除了東廠公公仇鷹就是他尉遲如琢了。
冬日的御花園也不過分蕭瑟,松柏長青樹郁郁蔥蔥,如琢如磨,從遠處看像是一團碧云;十里梅園凌霜傲雪,暗香浮動,迎著寒冬噴芳吐香。御花園里的人不多,只有來去匆匆的幾個宦官和宮女。
恰巧的是,尉遲如琢在御花園迎面碰上了同行的仇鷹和四皇子朱震悌。
仇公公常年面無血色,鷹鉤鼻,眼神銳利,活像一只禿鷹。那四皇子朱震悌則清清爽爽,面容和善,只是一著急便念叨著“為之奈何,為之奈何”,煞是可愛。
行禮過罷,朱震悌見素來不和的兩大人物碰面,心里打起了鼓,故雖在臘月卻不停地擦汗。仇鷹好歹是個老狐貍,他在此場合不得造次,便先行一步告辭,覲見圣上去了。
現在只剩下尉遲如琢和朱震悌了。由于尉遲幼年時常伴隨在太子兩側,二人便頗為熟悉。
這個朱震悌一無靠山,二無才能,唯一的一點好處是為人慷慨大方,他和后宮的幾乎每一個人都有良好的關系,上至太后,下至宦官,無一不喜歡這個和氣的少年。
然而,喜歡歸喜歡,他能在圣上心中的眾皇子排名中中脫穎而出實在是天方夜譚。由于朱震悌比尉遲年少五歲,且小時候常常跟在他那尉遲哥哥和太子哥哥屁股后面跑,故尉遲常常把這個少年當成親弟弟來看待,每次見他都充滿善意和慈愛。
“尉遲大人”朱震悌笑笑瞇瞇地對尉遲如琢說,“近日,我在課業上遇到一難題,可否詢問你的回答?”
“殿下但講無妨。”
“所謂新政,所針對當世之弊病為何?應對之策又為何?”
“新政之要點有三,乃針對三種社會之弊病。其一,面對薦年饑荒,新政提倡宋之青苗法,于莊稼青黃不接之時由官府給予農民補助,再于豐收時收取利息二分;其二,針對徭役沉重之弊病,新政提倡將平民編制,按所擁田地之規模訂服役之人數,農閑操練,農忙歸田;其三,針對冗官問題,新政提倡考課百官,優勝劣汰,大力提拔中下極官吏。”
“既然新政如此有益,盍不即刻推行?”
“國庫空虛,下級政府貪污嚴重,百姓之補助何來?幅員遼闊,百姓眾多,編制百姓豈可一揮而就?官員結黨營私,權臣當政,考課何來清明?新政就要改革,改革就要流血,談何容易?”尉遲如琢咄咄逼人。
朱震悌默默低下了頭了,呢喃著那句經典的口頭語;“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尉遲如琢如琢心生憐惜。他因為剛剛看到圣上的怠于朝政之態,不由得內心焦慮,才憤憤地將自己的想法一股腦兒告訴四皇子,事后他暗暗顧慮自己的多言是否會引來不測。于是,他換了個柔和的語氣,安慰道;“殿下莫急,卑職方才言重了。”
朱震悌抬頭,用敬佩的眼光看了看眼前的這位。此前,他知道尉遲如琢才能超眾。直到這時,他才看清楚,尉遲如琢雖有紙上談兵之嫌,卻難得有如此開闊的格局和開明的思想。他暗暗想到:這樣的人只是當個逞兇抓人的錦衣衛實在是可惜。
“我忽然想到今日大學士要講學,我得趕快趕到觀文殿了。”朱震悌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他慌慌張張地說道;“事不宜遲,尉遲大人,我告辭啦。”
尉遲目送他走遠,心里暗暗驚訝這似乎變得不一樣的朱震悌,更加成熟,更加穩重,更加睿智。
不過他的思路很快被輕盈盈兒而來的一隊宮女打斷了,只見幾個宮女簇擁來了一個后妃,她年齡比尉遲如琢只小不大,身著藕荷色綢緞,一頭秀發貌似無心地隨意一挽,其妝容卻經過精心布置,一朵紅梅別在如云般的發髻上,整個人別有一番風情。
尉遲如琢一愣,這么多年來,他無數次走過這條侍衛慣走,宮妃罕見的路線,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這里面對面地遇到后宮里的妃嬪。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冒犯的慚愧,一時氣氛陷入尷尬的冰窖。
出乎意料的是,那后妃先啟玉口;“尉遲大人,我們又見面了。”
直到這時,尉遲如琢才勉強認出她就是圣上近幾個月的新寵妃,麗嬪。這也不怪他,他一個臣子怎敢對后妃多加研究?況且圣上的妃嬪如云,實在讓人眼花繚亂。尉遲如琢回憶著,就在前幾天他面見圣上時,這位似乎就立侍左右。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客氣地說;“屬下給麗嬪娘娘請安。”
說來奇怪,那麗嬪看到尉遲如琢的笑顏,竟然倏的一下雙腮變紅了,并更加大膽地端詳著尉遲如琢的臉。她年輕,大膽。她敏感的內心又開始胡思亂想:聽別的宮女說尉遲大人總是在宮中板著臉,近日卻對我笑了,莫非真是傾心于我?
原來,麗嬪是總督大人的千金,本名鄭袖兒。
她早就傾慕于這位尉遲大人,前幾日她隨圣上與他會面,或許是錯覺所致,她竟感覺尉遲大人朝自己投來含情脈脈的一眼,她的內心最后一道屏障被打碎,圣上對她的的囚禁束縛,后宮的壓抑無趣,年少的浪漫幻想在那一剎那釋放——她無可救藥地單方面愛上了他。這些天,她瘋狂的幻想著,一直策劃著和尉遲再見一面,今日終于讓她等到了機會。
那個千金明知道自己和尉遲如琢不會有好結果,但仍然幻想式欺騙自己。
麗嬪見夢中情人絲毫沒有所動的意思,簡直快急哭了。于是乎,她試探的問了一句;“大人可知圣上正在何處?”
“回娘娘的話,陛下此刻正在養心殿。”
麗嬪一聽,瞬間松了口氣。
圣上遠在十萬八千里外,有什么可顧慮的?
她決定大膽行動,于是便屏退宮女,輕輕地問道;“大人,你是個明白人。妾身只想問一句,你……對妾身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早就感到不對勁的尉遲如琢聽到這話,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登時對這個大膽的后妃從無感到反感。他并沒有直視麗嬪,而是冷冷地回答道;“卑職對娘娘,太子乃至圣上都是一樣的感情,忠心耿耿,一片冰心,何談特殊的感情?娘娘這么一問,卑職倒是糊涂了。”
麗嬪一聽,羞得無地自容。震驚于自己的含情脈脈會被無視,她震驚于尉遲如琢對精心打扮的自己無動于衷,她震驚于青春的美麗幻想化為泡沫。無奈,她匆匆告辭了,臨行時還留下不舍的一眼。
可是她錯了,圣上雖在十萬八千里外,圣上的眼線卻近在咫尺。
那仇鷹其實并未離開,而是悄悄躲在不遠處的一片松樹林后竊聽。他感到今日圣上近日對尉遲如琢有嫌怨,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只要抓到尉遲如琢的把柄,便可做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方才尉遲如琢對朱震悌的雄辯,麗嬪對尉遲如琢的調情,他都聽得一清二楚。把持朝政他在行,打小報告他更在行。
和我大太監仇鷹斗,你還差點火候!
午時,養心殿。
圣上正在考課太子,太后也駕臨,想好好看看自己寶貝孫子的表現。朱友悌好不容易才被父皇召見一次,實在是受寵若驚,并且他準備在父皇和太后面前好好發揮一番。
前幾日,他無意間竟從東宮當差的李師道李公公那里得知,李公公在順天府辦事時竟遇到了自己的失散多年的親信,太監李紈。
這李紈可不簡單,他就是當年懷宗留在西域照看元妃的仆人之一,他竟然從十七年前那次滅口中活下來。朱友悌大喜過望,他抓來李紈嚴刑逼供,得知元妃已逝,只留下一女。在他想要進一步盤問時,李紈竟因為得了傷寒病咽氣兒了。
接著,太子又想到尉遲如琢所說的那個女子,一個大膽的想法便浮現在他心頭:妙啊,好巧不巧,元妃的仆人讓我遇見了;妙啊,好巧不巧,元妃竟沒有生出麻煩的兒子。若是元妃生了個男孩,我朱友悌一定派人滅口;若是元妃生了個金貴的女兒,我可以把她獻給父皇,讓父皇好好器重我一下,豈不美哉?
這個女子,不管是不是真公主,都可以以假亂真,決不能讓她跑了。
太子為這天的考課做了充足的準備,他屏氣凝神,正準備大展拳腳時,好好的興致卻被匆匆趕來的仇鷹破壞了。
那仇鷹痛心疾首地跪拜在地,用一種多年練就的看家本領添油加醋,主客顛倒地向圣上訴說了御花園中關于尉遲如琢的所見所聞。于是乎,尉遲如琢被扣上了諷刺朝政,調戲妃嬪的罪名。
圣上龍顏大怒,只見他氣的胡子發顫,忽然將手中的書卷狠狠地擲下,差點沒砸到伏在地上的仇公公。仇公公嚇得直打哆嗦,可內心卻愉快無比,暗暗為自己就要扳倒尉遲如琢而喝彩。
圣上憤憤的說道;“好個尉遲如琢,朕讓你跟隨太子,朕提拔重視你,朕信任你,你難道要造反不成!”本來身體虛弱的圣上哪里經得起這一番動怒?他只覺得急火攻心,不由得劇烈咳嗽起來。
朱友悌和太后見狀便趕緊安撫懷宗,太監宮女紛紛涌上來,捶背的捶背,端茶的端茶。
此時此刻,朱友悌內心是緊張的。他了解尉遲如琢,明白仇鷹地話全是無稽之談,可父皇明顯動怒了,若是果真降罪于尉遲,他朱友悌就失去了左膀右臂,可眼下的爛攤子一時不好收拾,眼下最重要的是穩住局面。
“父皇,仇公公口說無憑,恐怕是冤枉了尉遲如琢。兒臣和尉遲如琢相識多年,知道此人是正人君子,定不會做出此事,還請父皇明察。”
朱友悌跪倒在地,哀求著。
可是圣上不聽,他喃喃道;“連你也為那個罪人辯護……”
太后看不下去了,她心生一計,勸道;“皇帝,尉遲如琢好歹也跟在你身邊多時了,辦事得力,不宜忽然降罪。至于其沾花惹草之事,不如趁其未娶親,就給他找一家低賤的親戚,削弱其勢力便是,如此便可一箭雙雕。”
太子將計就計,趕緊隨聲應和。他此時也心生一計,也可一箭雙雕。
酉時,慈寧宮。
白發蒼蒼的太后半臥在榻上,眼睛半睜半閉,朱友悌在一旁耐心地給她捶背。這個經歷了太多大風大浪的女人,早就明白了仇鷹為何而告發尉遲,圣上為何而怒,太子為何而來。
還未等太子開口,她直奔主題;“友悌,你可知今日養心殿上你父皇為何動氣?”
朱友悌不假思索;“因為仇公公告發尉遲慎諷刺朝政,欺辱后妃。”
“錯啦。”太后笑著說;“皇帝生氣是因為尉遲如琢功高震主。皇帝才不管仇鷹說的是真是假,總之他就要找借口削弱尉遲如琢的勢力,這也是出于無奈。哀家知道你心疼尉遲,哀家也很看重那孩子,于心不忍呀。唯有給尉遲如琢找一家低賤的親戚,讓他安生些時日,才不會招致更大的災難。”
朱友悌吃驚的看著暗藏城府的太后,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給尉遲找一門低賤的婚事,兒臣也于心不忍……兒臣左思右想,細細比對。發現六品以下的小官不是不靠譜,就是其適齡之女早已出嫁,只有那小小的工部郎中張安國算是安分,且僅有庶女一個,兒臣左思右想,覺得安排這門親事最合適不過了。”
太后聽了,看著她這有主見的寶貝孫子,笑著答道;“你們的感情還真是深厚。好吧,既然你這么說了,那就這么定吧,明日哀家會將這事告訴皇帝。”
朱友悌謝過太后,似懂非懂的體會到了帝王之家的無奈與殘忍:為了安定天下,身不由己地擁有自己的無奈,輕易地干預手下的前程,隨便地毀壞他人的幸福。
次日,圣上在早朝時廷斥尉遲如琢,大家都沒有見過圣上對自己的心腹手下開刀,頓時滿朝百官人人惶惶自居。
整個上午,關于尉遲如琢的謠言便散布全城,滿城風雨。這話傳著傳著就變了味兒。有人說,錦衣衛指揮使尉遲如琢意圖謀反,就要被斬首了;有人說,錦衣衛指揮使尉遲如琢入宮奸淫嬪妃,當場被抓獲;有人說,錦衣衛指揮使尉遲如琢勒索四皇子,仗勢欺人。
反正這次謠言傳謠的人太多,又沒人追查,畢竟是追查者錦衣衛自己惹得禍嘛!三人成虎,不知不就中就連南鎮撫司的錦衣衛都懷疑自家的主子了,他們人人自保,甚至盤算著如何討好下一任指揮使。
卻說尉遲如琢自己也沒有想到有人會如此無恥,歪曲現實,誹謗自己。他驕傲的心動搖了。他把自己關在府邸里,剝開自己厚厚的繭殼,默默反思,不料這思緒斬不斷,理還亂。誠然,他自己此前也搜集他人罪名以便逮捕,但是從來沒有像此事一樣離譜!他沒想到上天變本加厲,這從天而降的罪名竟然有一天落到自己頭上。
尉遲如琢,你也有今天!
這時無數人心中的一句話,此刻尉遲自己也這么想。
他自小做太子的侍讀,精英教育允許他文武雙全。父母早亡的他自有自己的主見,他自己謀得官職,靠自己的才能和皇帝的器重,在仕途上可謂平步青云。受儒家大師的影響,他像無數讀書人一樣有著兼濟天下的抱負;但命運多舛,特殊的身份導致他坐上不被人理解的錦衣衛的位置。
那些文武百官暗地里咒罵錦衣衛陰險,但滿朝文武中真正光明磊落的又有幾個呢?寒窗十載,只不過是換個黨爭角斗場的入場券罷了。人人身不由己,尉遲如琢亦然。他像是個漂亮的提線木偶,手中的屠刀揮落,卻是他人操作,自己背鍋。
多年來,他一直欺騙著自己的內心,他驕傲,他自負,他趾高氣揚,故而喜怒無常,性情孤傲,對任何事都不加珍惜,可他沒想到圣上動一動指頭就可以廢掉自己的前程。為了站在更高的高度實現抱負,他扶持太子,他鉆研新政,他創造業績,他也滿手鮮血,可謂盡心盡力。
功業不為自己而建,鮮血不為自己而沾!最終還被扣上個亂臣賊子的罪名!
舉目無親的他,內心是柔軟的,他只得瘋狂地爭取贊賞,填滿空蕩蕩的內心。
苦笑,還是苦笑。
尉遲如琢感到自己一出生便活在雪山之巔的樊籠里,誰來救贖他呢?
那個下午,命運終于給了他答案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南鎮撫司指揮使尉遲如琢忠心朝廷,朕錯判其罪,甚是內疚,欲安撫愛卿。工部郎中張定國之女孟蕓,端莊聰慧,朕特準婚,以成新人之樂,彰盛世之喜,十日后完婚,不得有誤。欽此。”
一封詔書飛降尉遲府,尉遲聽完新娘的背景和名字,馬上猜出是何人指使,不禁咬牙切齒。
好你個朱友悌,真是把我尉遲如琢豁出去了!
領旨時,尉遲如琢又喜又悲。喜在劫后余生,悲在前途未卜。
他錯誤地判斷了朱友悌全盤安排了傳謠與賜婚這兩出好戲。
他以為,朱友悌先捅自己一刀,再假裝療傷,趁機將自己與他朱友悌的棋子綁在一起,手段真是毒辣。
拆下我的羽毛對你朱友悌有好處嗎?尉遲如琢心想。
哭笑不得,實在是哭笑不得。
張府。
哭笑不得,實在是哭笑不得。
這也是孟蕓此時的心情。
她自己被邀請坐在正房的太師椅上,身邊被一群人圍得水泄不通,這其中有張大人,張王氏,張蟠……
形形色色的人,胖的有,瘦的有:慈愛的有,兇煞的也有;長臉的也有,方臉的也有……面孔雖然不同,但大家的表情一致——驚羨!
張大人接到圣旨,對此親事喜不自勝。
他率先發言,拿出巴結上級的那一套,握住孟蕓的手,激動地說道;“近日我們張家算是轉運啦……我張定國何德何能,竟然養出一個如此出息的女兒,我一個七品官的女兒竟然突然嫁給了三品大官……你是不知道那尉遲如琢是圣上和太子身邊的多么紅的大紅人兒,我那未來的女婿可絕對算得上是位高權重,腰纏萬貫啊……阿蕓……你怎么也不看看爹……等你完婚后,可千萬別忘了張家呀!”
孟蕓有些不習慣那些平常對她呼來喝去的“親人”們在今天對她無比尊重。真是滑稽!不是嗎?
由于受寵若驚,她的臉有些發燙。不過,她的心隨即冷下來——
這份可笑的尊重到底不歸功于她自己,竟是歸功于顯赫的夫家!她甚至可以想象,未來的自己會在夫家更加低聲下氣!她甚至想到了過去可憐的碧奴!
就在她悲觀猜測之時,家奴有事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