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級給我派了一個簡單的任務(wù),
給地里勞作的農(nóng)民拍幾張歡欣的照片,
用于宣傳工作成效。
到了預(yù)定走訪的人家,
主人推開城墻似的鐵院門,
小心地同我握了握手。
他套在指根的金戒指硌得我生疼,
于是朝我咧嘴笑笑,
似乎是想表達歉意。
可不經(jīng)意間,
又露出一顆黃燦燦的假牙。
我問,
這里誰是農(nóng)民,
他說,
他是農(nóng)民。
我提出我的拍攝請求,
他卻為難地?fù)u搖頭,
告訴我,
他家的地有幾百公頃,
機械履帶碾過土地時,
幾分鐘就能走完老農(nóng)民數(shù)十年的苦辛。
我說,我只是攝影,
他說,他以前不是農(nóng)民。
我從那戶人家走出,
漫步在長長的田壟上,
忽而望見一片圍著樹籬的地,
籬笆旁支著一間小屋。
屋主是一位記不清年紀(jì)的老人,
他黝黑的臉爬滿了皸裂的皺紋,
他佝僂的背見證對土地信徒般的虔誠。
我問他是不是農(nóng)民,
他不答,卻又瞇起眼睛,
沉默著抖落煙卷的火星。
我猜想,
可能是在他吐出的那一口濁霧里,
藏住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因。
我將相機支好,
練習(xí)難看的微笑。
我央他借我一把鋤頭,
再借我一頂草帽,
鋤頭直直砸下又被彈開時,
他和他屋里墻頭的裂縫一齊對我熱嘲。
我感到冒犯,
可我分不清模糊視線的究竟是淚還是汗,
只能學(xué)著這片土地上的前輩,
將簡單的動作機械重復(fù),
直至天色將晚。
老人熱情地留我用飯,
一碟自家泡的咸菜,
配上玉米面糊糊兩碗。
席間老人同我聊起,
他還有個兒子待在城里,
他很高興兒子不屬于土地,
即便要隔很久才能收到來自工廠的消息。
他夸他兒子爭氣,
因為他兒子的后代不必生長在這里,
光這一點,
就要勝過同鄉(xiāng)的許多姊妹兄弟。
當(dāng)天夜里,
我聽見土地沉默的吼叫。
除開同任務(wù)本身一樣滑稽的攝影材料,
我決心還要寫一份飽含人文悲憫的農(nóng)民生活報告,
我想,勞動人民也當(dāng)擁有一個渠道,
發(fā)一點聲,讓假裝幸福的人們都來瞧一瞧。
可我忘掉了白天揮鋤的辛勞,
顫抖著丟開紙筆的雙手,
終于將我反鎖進比腳下土地還要厚重的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