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歲時，我就很崇拜我的老娘。

　　這得從老鼠身上說起。

　　我一直沒搞懂老鼠的智商，顯然比我高一點點，因為我想不通，它們到底是如何鉆進了密不透風的面缸。不過老娘更聰明，她學了幾聲貓叫，就判斷出了面缸里鉆進了一只老鼠。

　　很糟糕，這只老鼠吃得太飽了，爬不上來了。

　　這個老鼠索性在面缸里練習跳高。

　　這種不太優雅的動作讓我老娘火冒三丈，她跑去廚房拿火鉗去夾它。還說夾住了，給我玩火老鼠，就是澆了煤油燈的油點火。

　　我現在想來，大概因為家里太窮，買不起任何玩具，所以老娘處于愧疚，想法設法給我制造玩具吧。她用塑料壺我給我做過游泳圈，教我做泥巴手槍，反正不讓我悶著?，F在想來，虐待動物，真是萬惡的不良分子才擁有的手段啊。

　　我發育較慢，個子矮，下巴正好夠搭在面缸上看人鼠大戰。

　　老娘很不容易夾到它，因為要防它順著火鉗爬上來。

　　不過，最終它被老娘夾住了。出了面缸，老鼠突然劇烈掙扎，竟然滑脫了。我至今還在猜想，它八九不離十是故意被夾住的，好出來逃跑。

　　我小時候從來不怕小動物。

　　什么蛇啊，狗啊，刺猬啊，黃鼠狼啊之類的。對老鼠我也沒什么特殊的感情和特別的印象，所以早準備好了落井下石，它一滑落，我就立刻準備踩上一腳?？烧l能想到，那老鼠竟順著我腳丫，噌蹭蹭，鉆上我的褲腿了，并大有直搗黃龍之勢頭。

　　無論老娘如何吼叫它都不出來。

　　我小時候神經弧有些遲鈍，發呆了10多秒，才醒悟過來發生了什么事，就像被蝎子咬了一口一樣，突然像個彈簧一樣跳了起來。我簡直是魂飛魄散啊，一邊狂跳一邊哭嚎。

　　老娘急得拿火鉗拍打我的褲腿。

　　我則猛烈逃避她的拍打。

　　最后老鼠被老娘迫擊炮似的火鉗攻勢給打出來了。

　　我的腿上也留下了條條血痕。

　　從此，我對老鼠有了特別印象和由衷地恐懼，不過我也愈發崇拜老娘，完全把她當成了貓，每次進屋睡覺，都必須讓她先趕一趕床上可能埋伏的老鼠。老娘就學貓叫，然后拍打床鋪，抱我在懷里，直至安全的睡著。

　　我崇拜老娘的第二個原因，是因為她的見識多廣。

　　她在村子里是為數不多的高級知分子女性。

　　雖然，老娘常悲嘆說自己上到《烏鴉喝水》那課就畢業了，否則現在也怎么怎么的。但老娘還是懂得很多大大小小的道理，按老嗲的話說，完全是一個百事通，無論什么事，她一說，就簡單明了，而且很有煽動力和說服力。

　　這一點，得讓我們村被人販子拐賣的小蘭來證明。

　　小蘭是個重慶某縣的一個女孩子。

　　小蘭被賣到我們村一個年輕而帥氣的光棍當了媳婦。

　　就在我們家后面，距離不超過20米。

　　聽說，是小伙子的舅舅賣給外甥的，親戚是親戚，價錢不能少，小蘭賣得不便宜，整整1萬1。

　　在95年的1萬1啊，能讓許多農村家庭傾家蕩產。

　　小伙子的家里值錢的都賣空了，還身負巨債。他父母把像樣的唯一一件瓦房給他們當洞房，自己去田地住了草棚。

　　河南的父母都有著如此最偉大的傳統。

　　為了下一代，可以天天吃爛白菜。我自己的哥哥18歲就接婚了，我侄兒現在比我都高?？晌夷?，都30多了還沒想過找媳婦，老娘急得每星期都要來催問好幾次。老嗲則常常老淚縱橫，捫心自問不曉得上輩子作了什么孽，弄得抱不上孫子。

　　幸虧我現在在重慶工作，遠離嘮叨。

　　要在老家，現在還不想結婚，非常大不孝，萬民公憤的。

　　扯遠了，讓我繼續說小蘭的事。

　　小蘭剛被賣到我們村，每天都哭天嚎地。

　　后來，小伙子的老娘來懇求我的老娘，去勸說。傾家蕩產娶個媳婦不容易，大概是小蘭也看到了這家的一貧如洗。

　　我至今不曉得老娘對小蘭說了什么，我不曉得為什么小蘭對我老娘從此五體投地，言聽計從，感恩戴德，忠實追隨……我從6歲開始，就知道老娘法力無邊。她信基督教的，每個星期天都去聚會之類的。我半夜肚子痛或發燒，她跪在床上一禱告，嘴中念念有詞。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了就好了。

　　真的很神！至今都覺得比日本的催眠術高級。

　　上高中我看了圣斗士覺得老娘的小宇宙超發達特有能量。

　　我想，如果不是遇上動亂老娘輟學。老娘現在至少是個偉大的什么家。她說話很有煽動力了。比如，姐姐要大學了完全自費，兩萬四在1994年，可一算巨大的學費，幾畝莊稼和老嗲每個月四百塊工資根本不夠。我和姐都有些悲觀和絕望，老姐去加油站當收銀員，還甚至都準備嫁人了。

　　老娘不再信教了，開始信“錢”，信偉人了，說人定勝天。

　　老娘動輒老毛怎么打天下老毛怎么四渡赤水怎么和惡劣環境作斗爭的。在她心里，她一直都是把偶像放在耶穌前面的。她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對我們強調，老人家說過，人定勝天。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哇。

　　她常常幾句話，說得我和老姐都開懷大笑，無視艱巨，一個個鉚足了勁考大學。

　　老娘的自信是建立在自己1米7多大塊頭之上的（她比我老嗲高了20厘米）。她自告奮勇到老嗲所在的小鐵廠，和男人們一起拉鐵運煤，那本來是必須粗壯的沒知識的男人們才能做動的粗活。往火車上搬鐵卸礦，鐵鍬飛舞著，一天六十噸，巨大的鐵在她手里就像氣球，那是多么粗獷的工作場景，讓人民幣上開拖拉機的女人黯然失色。

　　我至今還一直敬畏，老娘骨子里那種比男人還男人的剛烈和無所畏懼的血性。

　　我和老姐和老嗲干脆給她一個綽號：鐵人。

　　我高二放暑假來到鐵廠，常給老娘送午飯。

　　高中的我身體孱弱，搬一塊生鐵都要氣喘吁吁。那鐵塊滿身都是鋒利的棱角，一塊重達80多斤。不是親眼所見，老娘能一天能搬幾十噸。我和姐放假了都來鐵廠幫她推過噸的小推車，幾分鐘就累得天旋地轉的跟喝了酒的猴子一樣。

　　我們都勸老娘，不要逞能了，人家有錢的都有騾子幫著拉貼，咱人拉，比不過。

　　可老娘反而得意的說，懂啥？拉一個下午8塊錢，半缸面粉了。

　　老娘允許參觀，但體驗一把后，從不讓我和姐碰那些粗活。

　　其實，我的老娘何嘗又是天生作粗活的？她年輕時漂亮又高條，又能歌善舞，文工團的主力，按照現在的標準，至少是準網紅模特的資本，超級女聲的潛質。

　　可那個時候，我的老娘只能滿手劃傷，舊疤添新傷，血疤連起手套取不下來，要回家了用熱水了泡軟了，才能小心翼翼連著皮扯下來。許多年后，我春節回家給老娘洗腳，發現她的大腳指指甲長得非常奇怪。老嗲私下透露，她的腳指當年拉鐵都被百余斤的砸中了多少次，但她從來不允許告訴我們。

　　這樣的鋼鐵俠，我怎么能不崇拜。

　　我崇拜老娘，還在于她的經濟頭腦。

　　老娘是一個多面手，所有行業對她來說都是無師自通。她是我們家庭最早的也是最多的兼職人員。拉鐵只是是份零工，還要人家包工頭送禮找機會才能去掙那一點點錢。

　　在熱心老鄉的幫助下，她又推小車賣小食品。

　　那時候我讀高一，唯一的印象，老娘賣小食品的好處，是讓我有生第一次吃了次火腿腸，圓了方便面的夢想。太好吃了，這些食品對上高一的我來說是多么奢侈的事。

　　后來，老娘又兼職，和我年輕的嫂子一起通宵泡豆芽。

　　早上6點起來賣豆芽賺錢，晚上買小食品到凌晨2點才清帳。每個月竟然也能凈賺600多塊。

　　我崇拜老娘，是因為老娘是天生的統籌學。

　　她作了那么多工種，又尋思養豬。

　　老嗲竭力阻止冷嘲熱諷，并且曾經給她詳細算了一筆帳，買豬崽買飼料包括給豬吃藥打針，她94年養了那頭大豬，一年賣了除去成本正好賺了8塊2毛錢。

　　但老娘說，養豬不為盈利，就是為了化整為零，攢大頭。

　　平時存錢容易嗎？年底殺豬，相當于兌現定期存折加利息。

　　這利息比銀行高就行。

　　無論家里再有不同意見，我家從來都是母系氏族老娘集權制。

　　后來，我和姐姐都陸續考上大學，一個自費兩萬四，一個趕上并軌一萬多。嗲一夜十幾根煙頭，十幾根白發，薄臉皮的他把小鋼廠同事認識的老鄉都借完了，同事見了他都要逃的那種。

　　滿腔焦慮的他，計劃讓姐姐就在鐵廠接班算了，然后找個好人家嫁人。

　　這個犧牲女孩保全男孩的權宜之計在河南以前是很流行的。在大多數家庭，這都是非常英明的決策。但他這個提議立刻被老娘槍斃了。

　　都臨近開學了，老娘一點都不著急。

　　就只剩下一個星期了，她請了假，不動聲色就跑回農村老家。四天時間，就籌集到了我和姐的所有學費。那四天，她游說動員了所有的親戚替我們許下了至今都完成不了的承諾，動員他們五十兩百五百的眾籌，然后又在村長那里貸了2000的高利貸。

　　我極崇拜，老娘是一個如此厲害的融資高手，比下周回國的那誰都會講故事。

　　不過，我清楚的是，老娘的信用良好是全村出了名的。她春天借一個雞蛋，到了秋天絕對會還一只老母雞給你。這種信用傳統也讓我和姐，在現在工作中受益匪淺。

　　無論再黑暗的日子，只要老娘抱住我和老姐，樂呵呵說一聲，怕什么老毛都說了啊，人定勝天。我和姐姐就能夠在學校工作甚至創業都鎮定自如，一點都不覺得風吹浪打，就像是應該的必須的經歷這些磨難的課程。

　　繞這么大一圈，是因為我上大學著事，和小蘭和有關系。

　　那么現在回來，繼續說我們村被拐賣的重慶女孩小蘭的故事。

　　重慶妹子小蘭被賣到我們老家后鄰當媳婦，是我上高二的事了。

　　我的老娘勸她一夜后，她就成了老娘最忠實的信徒，所有磨難都被愛和希望的光輝籠罩。老娘每個夏天和秋天從400多里外的鐵廠，回到村子收莊稼。小蘭就幾乎24小時泡到我家，給我老娘送她能拿得出手的最營養的東西，圍著我老娘轉，開心的問著積蓄了一個季節的困惑，我老娘都一一給她解答，并像偉大導師一樣，給她指引日后的生活方向和無限希望。

　　老娘其實早不信什么主了，但在她常給小蘭說的一句是：

　　信自己就是信教，只要心里坦蕩，哪路神仙都保佑你的。

　　從人販子手里買小蘭花了1萬1小蘭的丈夫家一貧如洗。

　　但小伙子一家怕小蘭偷跑，第一年都沒出去打工，每天監督著小蘭，直等到小蘭把孩子生了下來，小伙子才屁顛屁顛地去了黑煤礦賺玩命錢還債了。

　　我來重慶上大學走的前幾天，要回老家逐一拜訪友情贊助的我的所有親戚，說著一遍遍感謝的話，一遍遍重復著來年發達還恩的承諾。

　　那個早上我走時，小蘭仿佛計劃好了似的，攔著我我塞進我口袋30塊錢。

　　我老娘拿出來扔給她，可扔都扔不拖。小蘭追上來，淚流滿面，給我老娘說，二奶（輩分如此），這是我的心啊。我叔（我的輩分）去是我的家鄉（重慶）讀書，我們重慶的女孩個個都漂亮，就讓她在那里找個媳婦，可不要回來了。

　　小蘭說這話，看我老娘的表情，完全是一種教徒式的哀求。

　　我拿著30塊，呆若木雞，連感謝的話都忘了說了。

　　我已不缺這點盤纏錢了，可又覺得它是無價之金。

　　因為一路上，老娘嘆著氣給我算著帳，說這錢哪，是小蘭養的三個母雞下雞蛋的錢。平均一天不到兩個半蛋（有個雞狀態不穩定），一個雞蛋不到一毛多錢，這30塊，可是小蘭攢了快一年的雞蛋賣的錢，那是她準備偷跑回老家路費，這個念想是她和我老媽的秘密。

　　這就是一個命苦的重慶女人對我母親的感謝。

　　這是平時沒鹽了，或來客人要買肉了，小蘭都不會動用的巨大的生活基金。可這個被拐賣的重慶女人小蘭卻一下子都拿了出來贊助我去她的家鄉重慶讀大學……

　　所以你們可以想象，我不能不崇拜我的老娘。

　　她能讓一個命運坎坷的女人，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還能如此心存光明感恩戴德，我對老娘的洗腦能力不由衷地崇拜萬分。我甚至推斷，如果老娘早年加入什么社團，現在肯定是最最“教父級”的大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