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年輕時是一名廚師,燒的一手好菜,他喝醉了常說,外婆就是相中了他的手藝才嫁給他的。
外公笑瞇瞇的:“想吃什么菜,魚呀蝦呀我早就備著呢,就想著你小子會來看看!”
“家常便飯就行,好久沒嘗過外公的廚藝了。”妹妹的事擱在心頭上,怎么可能吃好,喬一帆還是微笑著說,畢竟是外公的一片心意。
“紅燜茄子、糖醋里脊、鯽魚湯、蒜香蝦…”外公邊說邊打開了火熱油,他來往幾分鐘就備好了食材,調味料什么的更是擺了滿滿一桌。
“那我幫忙洗菜吧,外公。”喬一帆知道,從外公穿上白色廚師服那刻起,這里便成為了戰場。
咚咚…梆梆…喀嚓…當當…
熟練的刀功下,蔬菜、菌類、魚蝦全部成整齊的塊兒狀,之后焯水、過油、裹醬…整個過程有條不紊,轉眼外公冒了一頭汗,仿佛在這個不大的廚房里,還留有他曾經激情揮灑過的青春。
當外婆買回來酒時,第一道香噴噴的紅燜茄子出鍋了。“老頭子又在瞎忙活什么呢,廚房都冒煙了。”外婆湊進來一臉高興。
外公翻炒著豪橫說道;“凡凡來了不得多炒幾個菜,婆娘你受不得煙熏味出去吧,我這邊分分鐘搞定。”
不到一個時辰,八道飄香四溢的菜肴就上桌了,細看的話,都是‘軟菜’,牙口不好的外婆能嚼動的那種。
昏黃溫暖的小屋里,幾個小菜,幾碗小酒,圍著擺上四個小凳子,外公上樓叫惠惠去了。喬一凡很想聽到妹妹開門的聲音,但外公也無功而返。
“凡凡、婆娘,惠惠那份我已經留過了,咱們先吃吧,飯菜涼了可就不入口了。”外公蒼白眉宇下的眼神異常平靜,就像料到會這樣一般。
喬一帆點了點頭,慢工出細活,只能等惠惠自己出來了。
酒過三巡,下午一點了。
“老頭子別喝了,唉我一到中午就犯困,凡凡你看著點他。”外婆困的不行去休息了。
飯桌上,只剩下爺孫倆面面相覷。
“唉老了呀,身體熬不住了,”外公的臉紅撲撲的,渾濁的眼里似乎藏著混沌。
“外公你們倆身體硬朗著呢,在這兒的口福我還沒享夠呢。”喬一帆喝的不多,米酒暖暖的,其實不怎么醉人。
“我和你外婆什么狀況我們都知道,都黃土及腰的人了,什么大風大浪都經歷過,逐漸也看開了。”外公又喝了半碗酒,多少有些老氣橫秋的醉意,“只要你們這些后輩生活的安穩,我倆也就沒什么牽掛了。”
“外公您別這么說。”
“凡凡你讓我把話說完,”外公繼續說道,“我知道你這次來不僅是看我和你外婆,還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惠惠。”
喬一帆用力點點頭。
“先別著急,聽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或許能對你有所啟發。”外公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一絲亮光,像是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少年時代。
“小時候家境還行,家里只有我和兄長兩個孩子,我爹娘也開明,當別人家都在為生計發愁時,我倆就念完了高中,也算得上品學兼優,那時一戶兩個大學生可了不得,但那年國家變動,高考取消了。”
“這對希望我倆光耀門楣的父母來說是個噩耗,對我來說卻不是件壞事。青年們一起上山下鄉,大把的空閑時間里我迷上了燒菜,當時所里有個下來的大廚,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最出色的當然還是烹飪技術。”
“他曾經說過,烹飪和做人一樣,都講求美感和質樸,而味道,只不過是一種外在的表現形式。”
“七七年恢復高考,我倆都考了不錯的分數,但我更喜歡做菜。在那樣一個年代,只有上大學才有出路,廚師對于大多數吃不飽飯的人家而言,毫無用處。”
“你也知道我選擇了廚師,當時頂著父母和社會的壓力,我拜訪了那位已經被正名的大廚,他說:只要能為了自己的夢想而活,即便傷痕累累,也是無悔的。”
“之后的歲月里,我并沒有成為想象中著名的大廚,而我的兄長經過深造去了海外衣食無憂,但我并不后悔當初的抉擇,如果沒有成為廚師,哪里能做出美味的菜肴,又怎么娶到你美麗的外婆!”
“雖然人生因此多了一些挫折,會多走一些彎路,也很可能達不成夢想,但只要拼盡全力活出自己的模樣,一切就是值得的。”
“如果僅僅是為了衣食無憂,人生的意義又何從談起?”
話還沒說完,外公就醉倒在了餐桌上。
明明是個廚師,卻不勝酒力,喬一帆看著眼前的一攤子,都是外公人生的精髓。
把外公扶到床上,處理好殘羹盛宴,他蹲坐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望著天上皎潔的明月,滿腦子都是外公的一席話。
為成全自己而努力活著——想必這就是外公的囑咐。
但直覺告訴他,努力活著就已經很不容易,又能有多少余力去實現自我呢。外公他做到了,頂著時代的洪流成為了一名廚師,活成了自己的模樣,喬一帆尊敬他。
但更多原本就沒有機會的人,那些吃不飽飯上不起學的孩子,他們最終被時代淹沒了,又何談自我?
墻角的梧桐落花了,在日光下,稀稀疏疏的,院落里還能零散聽到幾聲雞叫,隔著籬笆外邊明晃晃的欄桿,一片寂靜。
他想起老爸老媽,每天拼命加班償還住院所欠下的債務,卻時常微笑;他又想到了自己,明明劫后余生,卻一臉的迷茫。
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夜里的風涼颼颼的,廚房還亮著燈,喬一凡起身去關,但他剛走幾步就停住了。在對面,喬惠惠身著睡衣,慵懶散亂的頭發,邊啃面包邊走過來。
惠惠?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眼花了,竟然干站著說不出話來。當喬一凡再回過神來,喬惠惠緊緊抱住了他:“哥,我好想你——”
沒有想象中的爭吵和不滿,喬惠惠喚著擁了過來。他的身體在顫抖,用盡全力輕聲說道:“惠惠,哥也想你。”
喬惠惠抱得更緊了,那一刻世界是沉默的,但心與心之間沒有絲毫隔閡。
來之前,喬一凡想象過很多種與妹妹見面的場景,大多是被無視被冷落,畢竟他在某種意義上,是拆散一家人的‘元兇’。
被拒之門外他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份擁抱的溫暖卻讓他受寵若驚。半天喬一凡緩過神來,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
“還沒吃飯吧,外公廚房留了菜,我給你熱熱吧。”
喬惠惠抬頭看他,這種呼吸可聞的距離下,她的眼眸,就像一汪水那般,清澈通透。她點點頭,緩緩松開了手也不說話,就那樣跟在他后面,看著他熱菜。
等到菜都熱好了,兩個人面對面坐下。喬一凡拿出剩下的米酒:“我熱了熱,可以暖暖身子,要喝嗎?”
惠惠接過酒碗,遞給喬一凡一雙筷子。
“哦,我不餓,看著你吃就好了。”
惠惠低頭就是一陣狼吐虎咽,看樣子餓壞了。
“慢點吃,別噎著。”沒想到有一天,他也說起了外婆對他說過的話。惠惠還真的被噎住了,但她吞咽的速度是絲毫沒減。喬一凡默默給她倒了半碗酒,自己也倒了半碗。
“惠惠,這些年一直讓你呆在外面,委屈你了,咱爸媽時常念叨你,他們擔心你,把你寄托在外婆家是沒有辦法的事,希望你不要埋怨他倆。”喬一凡半碗酒直接下肚。
“其實都怪我出了意外,害得家里面緊巴巴的,我知道自己的過錯難以彌補,所以要怨就怨我好了,你心里有氣就打我罵我,等心情好了我們再一起回家,好嗎?”
借著酒勁,他終于說出了壓在心頭的話,一切都是自己犯下的過錯。不知何時,惠惠放下了碗筷,聽完喬一凡的話她輕輕搖頭。
“哥,那不是你的錯,”惠惠表現得很平靜,她的眸子依舊柔軟如水,“但我現在還不能回去。”
兩人目光對視,喬一凡知道這是妹妹的真實想法,卻聽不到原因。說罷喬惠惠起身上樓,上到一半樓梯又轉過身來:“哥,飯很好吃。”
喬一凡不由苦笑起來,看著惠惠走掉,他無可奈何,只得把剩酒干盡。
他摸到二樓的客房倒下,客房里被褥是提前準備好的,還能嗅到太陽的氣息,外婆依舊那么體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