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浪漫
老四精心策劃的法式浪漫攻勢,在303宿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鐵盧。他送給法語女神艾米莉老師的那盒包裝精美、噴了他半瓶珍藏香水的馬卡龍,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一同退回的,還有他夾在盒子里、用花體法文寫著“Voulez-vous d?ner avec moi ce soir?(今晚能與我共進晚餐嗎?)”的精致小卡片。退回的方式相當直接——由法語課代表在課間休息時,當著一眾同學的面,徑直放在了老四的課桌上。
“艾米莉老師說,”課代表是個耿直的東北姑娘,嗓門洪亮,毫無顧忌地傳達著“圣旨”,“謝謝你的好意,但這禮物太貴重了,而且師生之間要保持適當的距離。心意她領了,東西請收回。”她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剛剛安靜下來的階梯教室里,引得周圍同學紛紛側目。
老四當時正優雅地整理著筆記,聞聽此言,動作瞬間僵住。他那張總是帶著江南水鄉般溫潤表情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了血色,變得一片慘白。精心打理的劉海似乎都失去了支撐,無力地耷拉下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先是茫然,繼而涌上巨大的窘迫和難堪,最后只剩下一種被當眾剝光了衣服般的羞憤。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著,迅速將那盒馬卡龍和小卡片掃進書包里,動作快得像在掩蓋罪證,然后低下頭,死死地盯著攤開的筆記本,仿佛要把那空白的紙頁盯出兩個洞來。整個后半節課,他那挺直的脊背都顯得異常僵硬,像一根繃緊到極限、隨時會斷裂的琴弦。
下課鈴一響,老四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教室,背影倉皇。回到303,宿舍的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老三被拘留在校外,他的床鋪空著,像一個無聲的瘡疤。老二則陷入了另一種絕望的狂躁——他苦心經營的游戲賬號“古兒的守護騎士”,被一個名叫“風馳電掣”的ID打得滿地找牙,毫無還手之力。老二兩眼赤紅地盯著電腦屏幕,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鼠標被他砸得砰砰響。
“操!這狗日的‘風馳電掣’!開掛了吧?老子辛辛苦苦打上來的段位啊!全他媽掉光了!古兒肯定看見了!她肯定覺得我是個菜雞!完了完了……”老二抓著他那頭硬得像鋼針的短發,痛苦地哀嚎,弗蘭口音因憤怒而更加濃重扭曲。就在這時,老四像一縷游魂般飄了回來。他沉默地走到自己桌前,把書包重重地放下,然后緩緩地、幾乎是顫抖地,從里面拿出了那盒刺眼的馬卡龍。他沒有說話,只是“砰”地一聲,將盒子狠狠摜在桌面上。那精致盒子的一角瞬間癟了下去,里面色彩繽紛的小圓餅發出細碎的悲鳴。
這聲悶響像是一個信號。老二猛地從游戲慘敗的狂怒中抬起頭,赤紅的眼睛看向那盒馬卡龍,又看向老四那張失魂落魄、寫滿屈辱的臉。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憤瞬間擊中了他。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指著老四吼道:“媽的!不就是個女人嗎?還是個老師!拽什么拽!老四!別他媽慫!咱哥倆喝一個去!一醉解千愁!”他那股無處發泄的怒火,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并肩作戰的戰友。
老四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有些發紅。他看著老二那張同樣寫滿挫敗的方臉,看著那盒象征著浪漫徹底破滅的馬卡龍,又想起派出所里老三那張涕淚橫流的臉。一股混雜著失戀痛苦、同室受辱的憋悶以及對整個操蛋期末的憤懣,如同火山熔巖般在他溫吞的江南血脈里轟然爆發。
“喝!”老四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兒。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把椅子都帶倒了,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走!不醉不歸!”平日里最講究儀態的他,此刻竟也帶上了一絲狠厲的江湖氣。兩人紅著眼睛,帶著一身戾氣,像兩頭受傷后急于尋找發泄的困獸,一前一后沖出了宿舍門,“砰”地一聲巨響,門框都在震顫。老五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那扇還在微微晃動的門,又看看桌上那盒被摔癟的、顏色依舊鮮艷的馬卡龍,再看看老二電腦屏幕上那個刺眼的“失敗”大字和老三空蕩蕩的床鋪。筆記本攤開在膝蓋上,新的一頁空白著。窗外,夏夜的風帶著悶熱吹進來,卷動著書頁,也卷動著這間小小宿舍里彌漫的、濃得化不開的青春挫敗與荒誕。老五拿起筆,在空白的紙頁上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后頓了頓,只寫下兩個詞:風暴眼。沖動。
拘留所那扇沉重的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里面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氣息。老三佝僂著背,像一下子老了十歲,腳步虛浮地挪了出來。五天,僅僅五天,卻像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氣神。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頭發油膩地貼在頭皮上,身上那件皺巴巴的T恤散發出難以形容的餿味。看到等在外面的我們,他眼神躲閃,嘴唇囁嚅著,最終只擠出蚊子般細小的三個字:“……出來了。”
老二和老四一左一右架著他,臉色都不太好看。老二眉頭擰成了疙瘩,帶著弗蘭人特有的直率,劈頭就問:“老三,你他媽老實說,到底怎么回事?真是喝多了上頭?”老四則抿著嘴,眼神復雜,那場宿醉似乎并未消解他失戀的陰霾,只是讓他的沉默更加深沉。老三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頭垂得更低,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湖北腔的顫抖:“……嗯。喝蒙了……糊涂了……我……我以后再也不喝了……”他像是背書一樣重復著懺悔詞,眼神卻空洞地望著地面,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就在這時,一陣張揚的笑聲和引擎的轟鳴由遠及近。一輛線條硬朗、擦得锃亮的黑色摩托車,帶著一股囂張的氣流,一個漂亮的甩尾,“嘎吱”一聲停在了離我們幾步遠的路邊。騎車的是個身材高大、穿著緊身運動背心的男生,肌肉賁張,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汗水的光澤。他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棱角分明、帶著幾分痞帥的臉。后座上輕盈跳下來的,正是老二魂牽夢縈的古兒!她穿著清涼的運動短裙,長發在風中飛揚,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很自然地伸手攬住了那體育生的腰。
“喲!這不是303的幾位嘛?”體育生目光掃過我們,帶著毫不掩飾的優越感和一絲玩味,尤其在形容枯槁、狼狽不堪的老三身上停留了兩秒,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接人吶?辛苦了辛苦了!”他聲音洪亮,帶著運動場上那種慣有的、精力過剩的張揚。古兒也看到了眾人,目光在老二身上掠過時,似乎有一絲極快的、不易察覺的尷尬,但隨即被更甜美的笑容取代。她沒說話,只是更緊地依偎著體育生。老二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死死地盯著古兒攬在體育生腰間的那只手,盯著體育生臉上那刺眼的笑容,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猛地甩開架著老三的手,往前踏了一步,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濃重的弗蘭口音因憤怒而扭曲:“‘風馳電掣’!你他媽……”
“老二!”老五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老二沖動的腳步頓住了,他猛地回頭看我,赤紅的眼睛里充滿了不甘和暴怒的火焰。老五平靜地看著他,又掃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老三和沉默的老四,最后目光落回那個志得意滿的體育生和依偎著他的古兒身上。那輛張揚的摩托車,體育生挑釁的眼神,古兒刻意回避的目光,還有老三身上散發的餿味和老四眼底的陰郁……所有的一切,像一張巨大的、名為“青春狼狽”的網,將303的殘兵敗將牢牢罩住。
老五走上前一步,隔在老二和那對璧人之間。沒有看那體育生,目光落在古兒臉上,用一種極其平穩、甚至帶著點閑聊家常的語氣開口:“古兒學姐,”老五微微點頭致意,“你男朋友車技不錯。”老五指了指那輛摩托車,然后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對了,上次在圖書館,你落下的那本《存在主義咖啡館》,管理員說還在失物招領處放著,記得去拿一下。”
古兒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絲慌亂飛快地掠過她的眼底。那本《存在主義咖啡館》?她什么時候在圖書館落過書?她茫然地張了張嘴。體育生臉上的得意也微微一滯,狐疑地看向古兒。
老五沒等她回答,目光轉向那體育生,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學長是校籃球隊的吧?聽說下個月和理工大的比賽是關鍵局?”老五微微歪了歪頭,像是單純的好奇,“不過,我昨天路過體育部辦公室,好像聽到教練在跟人打電話,語氣挺急的,說什么‘體測報告’……‘替補’……之類的詞?學長知道怎么回事嗎?”老五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
體育生臉上的囂張瞬間褪去,眼神猛地一縮,閃過一絲驚疑不定。體測報告?替補?他死死地盯著我,試圖從老五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找出任何戲謔或謊言的痕跡,卻只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潭水。老二和老四也愣住了,連一直垂著頭的老三都下意識地抬起了眼皮,茫然地看著老五。老五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界碑。陽光有些刺眼,空氣中彌漫著摩托車尾氣的味道、老三身上的餿味,以及一種無形的、劍拔弩張的張力。
體育生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不再看我們,猛地一擰油門,摩托車發出暴躁的轟鳴。“走了古兒!”他聲音有些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促。古兒被這突然的加速帶得一個趔趄,慌忙抱住他的腰,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眼神復雜難辨,最終消失在揚起的塵土里。
世界安靜下來。只剩下路邊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和四個沉重的呼吸。老二胸口的起伏慢慢平復,緊握的拳頭松開了,他看著摩托車消失的方向,眼神里的憤怒被一種更深的茫然和疲憊取代。老四推了推眼鏡,看著老五的側臉,鏡片后的目光充滿了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老三依舊佝僂著,但似乎輕輕松了口氣。老五轉過身,重新架起老三另一條胳膊,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平穩:“走吧,回去洗個澡。一身味兒。”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交鋒從未發生。
四個身影,互相攙扶著,步履蹣跚地朝著宿舍樓走去。陽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很亂,歪歪扭扭地交織在滾燙的水泥地上,像一幅無人能解的、名為“成長”的抽象涂鴉。路還長,澡得洗,日子還得過。至于那本不存在的書和那通模糊的電話……誰在乎呢?效果達到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