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不大，往多了說也就幾百來人，我從小在這里長大。

　　因為鎮里大多人都是靠種地因為生，對教育也不算重視，僅有的教育機構也只不過是一個小學和一所中學。小學是個什么模樣我已記不清楚了，但對中學的記憶卻是不可磨滅的。

　　那所中學記得是叫作“光明中學”，然而一眼看過去并沒有覺出它是有哪里很“光明”，有的只有烏黑的瓦墻還有昏暗的教室。每次路過那里的大門、門口的老爺爺總是會沖我笑一笑，露出他所剩無幾的牙齒。那扇鐵門也不比他年輕多少，身上的紅銹積了一層又一層。說實在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害怕那扇門突然倒下來，壓在老爺爺的身上，壓壞了他那彎彎的脊梁。

　　可是直到我從那兒畢業了，它和老爺爺還是立在那里，只不過被歲月侵蝕的痕跡更深了些。

　　其實我能讀上中學也算是個“意外”吧，正好是趕上了九年義務教育。

　　那天是正午，一個穿著白衫襯的年輕男子敲響了我家的門，因為炎熱，他的上衣已經被汗細浸透了。我爸把他接進屋里，一問才知道，原來是普及九年義務教育的。

　　他看了我一眼，問：“陳彬今年正好是十二歲了吧？讀過小學了么？”他的普通話很純正。

　　我爸點點頭，遞上一碗水：”是呀，剛讀

　　完小學。中學……應該不讀了?！?p>　　那個老師聞言，水也顧不得喝，直直地盯著我爸：“那怎么行，讀書是必需的！不讀書，以后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下地種地唄。會認字算數就行了，讀這么多書干嘛？”

　　“那你問陳彬想不想讀書?！彼钢?。

　　不知怎么的，我就鬼使神差地說了個“想”字，可就是這么一個字，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我爸看我，又看了看那個老師，緩緩地嘆出一口氣：“沒錢讀啊……”

　　那個老師愣了一下，出去打了個電話。內容我沒聽清楚，只記得他很大聲地吼了一句：“不行，必須讓每個孩子都接受教育！”他快步走回來，緊緊握著我的手：“陳彬，從明天開始，你就是一個中學生了！錢的事情不用擔心，我來解決?！?p>　　我爸緊湊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了一點，但臉上的皺紋還是揉成一團：“那你想去就去吧?！?p>　　他放下心來，匆匆道別。后來才知道，他跑遍整個鎮子，說服了所有符合九年義務教育的孩子去讀書，一個地方跑上三四遍他都愿意，只要家長同意孩子上學。

　　現在想起來，那次的談話是多么的短促，但等他接完電話回來的過程又是多么的漫長?？傊?，我是他的學生了。

　　開學第一天，他還是穿著那件白襯衫，走上講臺，隆重地鞠了一躬：“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新老師，張洋?！彼诤诎迳蠈懴铝俗约旱拿?，字如其人而人如其名，“張揚”。這樣的老師，別的地方是都沒有的。

　　在光明中學里的僅有的兩個班里，僅有的七個個老師里，他的名字被所有人銘記。

　　他是負責教的數學，教的很好。有次我在作業里得了全分，他把我叫到辦公室指著一道很難的題，問：這是你自己寫出來的么？我點了點頭。

　　他拿出一本很厚的書，翻了半天，從中撕了一頁下來，塞到我手上：“把它做完，明天交給我。”

　　那上面是些數學題，比平常留的作業要難多了。晚白習已經下了，我還盯著紙上的最后一道就發難，一條連著一條的線段看得我眼睛發疼。

　　突然，一道光照亮了我的視野。

　　我的神經像是被抽動了一下，兩筆畫出了輔助線，奮筆疾書寫下了答案。然后，我猛然抬起頭，發現了這道光的光源。

　　“張….張老師。”我慌忙地站了起來。

　　“誒，這么慌干嘛，你又不是干了什么虧心事。”他走過來，拿起了桌上的那張紙，“我不是說了明天交好嗎……”他看得很快，見到我畫的那兩條輔助線，眼里閃出一道驚訝的目光，喃喃道：“居然還能這樣做嗎，我都不一定能想到吧……”

　　“老師，”我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做得怎么樣？”

　　他放下卷子，盯著我，緊握著我的手：“好，很好！雖然有些步驟沒寫清楚，但總體來說無傷大雅。”

　　說完，他握著我的手松了一些，眼里感情復雜。

　　“陳彬?！?p>　　“嗯？”

　　“你很有天賦，我這兒有個數學競賽的名額，你來不來？”

　　雖然我不明白“競賽”這兩個字的意義和分量，但沒想這么多，我答應了。

　　在初三剩下的一年里，他教了我很多，好像是已經教到了高三的知識。

　　“我居然在一年里學了這么多？”我一半感嘆，一半是在問張洋老師。

　　“其實單論數學這科，一年之內就能學完小學到高中的知識。不過再過個二十年就不一定了。”

　　在去參加競賽的路上，他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路邊的草木、高山，逐漸被突兀出現的高樓所替代。

　　要進考場了，他正正我的衣襟，拍拍我的肩膀，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最后終于吐出一句話：“給老子好好考！”

　　鈴響，回落，再響，墨水已撒滿紙篇。出來后，我在人群沒有見到張洋老師，往外望，才看見他靠在大門那里抽悶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抽煙。

　　我走到他背后十步遠時，他把煙掐滅了，轉過身來：“走，帶你去逛一下。”

　　那天，他把我帶到了一所高中的大門前，指著門匾上“黃岡中學”四個字：“不出意外的話，你明年就能在這里讀書了。”

　　“那老師您呢？”

　　“我還是留在鎮里教書啊，你以后出息了記得回來看我。”他看著那塊匾笑了，“這學校還不錯，我之前就在這兒讀的書。”

　　我似乎是聽到了一個不得了的消息，忽的想起他身上的種種疑點：“老師，像您這么厲害的人怎么會去教書呢？寧愿自己掏錢也要讓大家讀書。而且，鎮上這么多人讀不起書，您怎么會有這么多錢？”

　　他噗嗤一笑：“強國之力不在我，全在當今少年，要是孩子連書都不讀，國家還怎么富強？至于錢的事嘛，你個小孩子就不要多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