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生是一個普通不過的鄉村青年，個子小小皮膚黝黑。父親年輕時外出工地給人做工摔折了腿，那時候也沒有什么法律意識，一條好腿或者一輩子幸福就換了一百二十塊。兩個工友走了大幾十里山路給他輪流背回了家，躺在床上以后父親三天沒有說話。劉漢生一度覺得父親傷了的不止腿，肯定還有嘴巴。很多年后才知道，當初兩個工友放下父親走后，不翼而飛的除了父親以后賺大錢的夢想，還有那條好腿換來的一百二十塊錢。自此以后老漢就沒有了名字，大家都叫劉瘸子，只能在村里打打零工。因為坡腳送不了東西，一條腿又不受力，也干不了什么重活。父親很大男子主義，從來不進廚房，掃地洗碗那是從來不碰。所以村里總是議論，劉瘸子是個暴躁的閑漢。

　　暴躁劉漢生倒不覺得，父親其實對家人很好。但是閑倒不是空穴來風。因為除了劉漢生自己，他還有六個兄弟姐妹。你們知不知道一般盲人聽力好，聽障患者嗅覺靈敏。一個器官退化另一個器官就會進化。上帝給你關一扇門，就會開一扇窗。既然父親折了一條腿，另一條腿并沒有變得異常健壯。那么七個孩子的出現就變得理所當然，劉漢生排行老末。“如果父親沒有摔折腿，也許就沒我了”劉漢生一想到這，就有些后怕。

　　這個破舊的山村，普通家庭都饑一頓飽一頓。而一個坡腳養七個孩子，生活條件可想而知。母親呢？對于母親劉漢生沒什么印象，母親忙里又忙外，每一個孩子都是在家里的破堂屋生的。病根落下還沒好就又懷了，生完劉漢生不久就去世了，興許是活活累死的。還好新時代，餓死人這種事不會發生了。村里大家伙時不時救濟下剩飯，政府發些低保養著，山里挖點野菜時不時偷點東西。七個孩子像路邊的野草，似乎有著無盡的生命力。隨著時間一年一年過，也都茁壯的長大了。

　　除了大姐就嫁到了同村，其余六個孩子只要走出了鄉村沒有一個愿意再回來的。小時候日子實在過的太苦太窮，也可能工作太忙或者交通不便。只要出村到最近的縣里是幾十里的山路，只要是走到縣里坐上外出的客車。這個客車仿佛就去了另一個世界，總之就沒再回來。二哥三哥結伴出去的，也干了幾年工地。現在干脆失聯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四姐去了BJ當服務員，賺了些錢。聽六哥電話里提過看起來很時髦。五姐一開始也在BJ，嫁去山西又離了，現在又嫁了人又離了。現在聽說又要嫁人，反正三個便宜姐夫一個沒見過。六哥最開始去BJ，但是很快就走了。現在開傳媒公司，公司一共兩個人，兩個員工兩個股東兩個老板。劉漢生是書讀的最好的，廈門大學剛剛畢業。今天是個大日子，因為大姐打電話要求他們必須回來。大姐一急話就不利索，聽著是有人大病。可能是父親重病了吧，很奇怪，聽著感覺理所當然也沒有想象中的悲傷。人這一生，生老病死。老漢兒要沒了，反正也要回去，只是提前了還是要去送一送的。

　　劉漢生大包小包鍋碗瓢盆都帶著回到這個生他養他的小山村。發些除了多了幾條移動的電線桿，幾乎跟十年前沒有變化。人更少了，父親年紀更大了，安靜的坐在角落蒼老的認不出來。但是看著不至于有什么性命之憂，懸著的心剛放下又提了起來。不是父親是誰，如母的大姐身體有問題了嗎？有種悲傷的情緒悄悄蔓延，劉漢生揣揣不安還驚奇的發現。父親外號也已經變成了老瘸子。鄉音里劉跟老區別不大，村民們也記不清楚什么時候改的口。劉漢生在家里破敗的堂屋里站著，新添了幾樣家具和一個小電視，興許是大姐置辦的。兄弟姐妹雖然不回來，錢多少還是有匯的。不知道大姐有沒有聯系上二哥三哥，劉漢生幻想著，門一下子開，二哥三哥推門進來，還是十八九歲的樣子。

　　門一下子開了，進來兩個人。是四姐跟大姐。大姐一臉的怒容：“老五真是沒有良心，嫁了人就什么也不管，姊妹兄弟里錢寄的最少，這兩年干脆沒有了，趙老師病了也不回來。”趙老師？一個戴眼鏡中年人圓圓的臉一下子浮現在劉漢生的腦海里。

　　“老師，我什么時候才能去您說的大城市里生活？”小小的漢生對著趙老師問道

　　“你很想去嗎？”趙老師和藹的低下頭“咱們村不好嗎”

　　“我想去大城市，有地鐵有面包的大城市里生活”

　　“那你要好好讀書”

　　“好好讀書就可以離開這里嗎？”

　　“不是的，好好讀書是為了改變這里”

　　趙老師是山村教師，當年來義務支教結果沒走成。義務了一輩子。家人氣的斷絕了關系，城里的女友也吹了。趙老師一個人把全村的孩子教會認字做人，一半的孩子送到縣里讀高中。劉漢生小時候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菩薩，但有一尊真活佛，那就是趙老師。活佛沒有缺點嗎，其實是有的。趙老師挨家挨戶的磕頭，求他們給家里的女童一個上學機會。因為政府補貼，小孩子小學已經不用學費了。“大姐，趙老師什么病？能治嗎還”“治莫子治，肝癌，剛從縣醫院回來等死。就是不曉的以后娃兒們誰教”大姐急匆匆的又說到“老四，你給爸整點飯，我著急XXX”邊說邊走，后半句直接吞進了風里。四姐看著過的不錯，像個都市麗人，只是眼神里藏不住倦意“小七，畢業了什么打算，要去哪找工作？”“么想好，本來想去BJ，后來要么…”“就該來BJ，早聽姐的，不要讀師范，讀個土木工程畢業就給你安排工作啦，別學老六一天天沒正事”背后念叨不得人，六哥不知道什么時候倚在門口“紅霞你少說兩句吧，沒正事也比有的人好”六哥一臉不滿的抱怨“要不是小時候喲趙老師看我沒午餐，自己不吃餓著給老子吃，老子要回來報這個恩，看他一眼，老子才懶得回這個家”老六沖父親點了下頭就坐在堂屋客廳的藤椅上翹起了腳“趙老師我已經看過了，哎喲，瘦的喲像個人干干兒一樣，明天我就要走了，廣州還有幾筆大業務要我去說。”劉漢生很奇怪，六哥以前是很聽四姐話的，四姐也是最早賺到錢幫襯家里的，怎么這些年態度變這么多。四姐面色微霽，眼神里有點復雜，似乎有話想說又說不出口，扭頭就去廚房了。

　　“漢生啊，你知道嗎，我去看趙老師的時候，看見他以為他已經死了喲，瘦的那叫一個可憐，居然還能起來喝粥.”印象里的趙老師臉是圓圓的，劉漢生想象不出來瘦成人干是什么樣子。“哥，你明天就走？”老六換了個姿勢，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根煙朝漢生比了比，漢生搖了搖頭，六哥直接丟給了父親。父親扣扣搜搜的從兜里摸出根火柴，點上。是啊，父親一直在，就是存在感太低了，以前這個家里孩子們都圍著父親轉。惡作劇藏起他的拐杖，父親氣的聲如洪鐘的大罵，就在這個堂屋。而現在，父親安靜的蜷在角落。劉漢生都忽略了。“不走？你以為紅霞能呆啷個久？對了，你工作準備去哪啊？”劉漢生恍惚了一下，“其實趙老師不出事，我也打算回來的，之前也想過去BJ”老六嘬了一口，又嘆了口氣嘟囔“BJ沒有什么好呆的。”父親煙抽完了，眼巴巴的看著六哥。六哥不知道在想什么，全然沒有看到。眼睛一黯“老七你知道嗎，你到哪找個工作好好干就行。老二老三去東南亞打工，你說出國打工不去美國，韓國。去tm東南亞，老子是啷個想都啷個想不通喲。讓那幫搞詐騙的不曉得弄哪里去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子去報警，你曉得警察啷個說？”老六說到這，像是硬把話吞了進去“總之你啊，走正道就行，老劉家孩子得走正道。”說完撇了撇嘴，瞄了一眼父親，又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

　　劉漢生這個道肯定是正的，他想。沒有比這個更正了，簡直就是在世活佛。劉漢生湊到六哥耳邊。

　　“什么！你說啥子？？”

　　翌日，趙老師大家都探望完了。四姐和六哥就收拾走了。六哥話里話外的對四姐還是夾槍帶棒。但是卻幫四姐提著行李。六哥好像有話要囑咐，看起來吞吞吐吐的，猶豫半天對劉漢生吐出一句：“那老子以后多回來。”劉漢生害羞的笑了笑。四姐也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些職業，客氣的像是陌生人“我以后也會多回來，大姐，爸爸那你多幫襯著點。”六哥補了一句“還有老七。”

　　“我學好不是為了離開，是為了改變這里。”

　　“你改變個錘子你改變，你腦殼壞掉了瓦？”

　　趙老師去世后，孩子們很快就復課了。村里來了三個新教師，一個長期兩個義務輪換。國家蛋奶工程的落實也讓孩子們午餐有了營養保證。“趙老師們”也不用餓肚子給學生勻午飯了。國家撥款修繕了小學，也有了新名字《上溝村趙新征小學》。

　　“同學們聊聊吧，你們讀書是為了什么？”劉漢生合上課本，一邊問一邊在黑板上寫上“家鄉”兩個字。“這是老師的第一課，第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