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著。

　　是淅瀝瀝的小雨。

　　天空中仿佛永遠都是那種晦暗的色彩，烏云中充斥著某種揮之不去的悲哀，仿若在悼念著早已失去的一切。那時候，云里總會灑下零星的小雨，隨后很快會變成傾盆大雨，將一切悲哀盡數掩埋。人們站在雨中，只會被這股悲哀所吞噬，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葉歌已經穿越到這個奇怪的世界好多天了。可不知道為什么，外面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都在下著雨，所以他也沒辦法從這座廢棄倉庫里離開。雨水早已將倉庫附近淋成了一片泥沼，就算他肯冒著雨離開也很難走太遠。更何況，前世的葉歌是個病死鬼，最討厭的天氣就是雨天了，所以他寧可一直在倉庫里等到雨停。

　　這座廢棄倉庫并不算大，大概只有三百來平的樣子，站在門口便能清晰地看到倉庫內的全景。不過這里似乎已經好久沒人來過了，過道和角落里都鋪滿了灰塵，貨架上空空如也。之前葉歌醒過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躺在了倉庫過道的正中央，偌大的倉庫里只有他自己。

　　更離奇的是，除了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還能感受到饑餓與疲倦，后面就再也沒有過類似的感覺了。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他逐漸失去了大部分的情緒，又回到了前世生病時那種無休止境的孤獨中。每天除了坐在倉庫外看雨，剩下的時間便是在倉庫里睡覺。

　　正當葉歌以為，自己要在這座廢棄倉庫里孤獨終老的時候，倉庫外終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個看不清長相的少女，手里打著一把透明雨傘，身上穿著一件修身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那頭雪白色的長發，仿佛在陰柔的雨天中忽然滲進了一抹刺目的光，要將所有的色彩都奪走。

　　她就那么蠻橫的闖進葉歌的世界，并在踏入私人領地的一瞬間便與葉歌對上了視線。可還未等葉歌意識到那是怎樣漂亮的女孩，她就已經來到了倉庫前，快步登上倉庫前的鐵銹階梯，順手把手里的傘收了起來。

　　直到這時葉歌才忽然發覺，哪怕外面已經下了如此之久的雨，女孩身上卻沒有沾上任何一點雨水，只有腳下的長筒靴旁沾上了些許斑駁的漬點。她就那么默默地看著葉歌，精致而淡漠的小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好奇，只有恰到好處的戒備。

　　葉歌略顯好奇地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好一會兒才主動開口問道：“你也是來這里躲雨的嗎？”

　　“我在找人。”少女見葉歌主動開口了，終于收斂起眼底的戒備，微微抬頭望向那片陰沉的天空，湛藍色的眼眸仿佛也因此染上了一絲陰霾。

　　“在這種地方找人嗎？”葉歌本來還以為對方不會回答的，沒想到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好說話。這么看來，她的淡漠似乎也并非是針對誰，只是單純的不善言辭而已。

　　“在哪里都一樣。”她搖了搖頭，不愿意再深聊，僅僅是回頭看向葉歌，略顯疑惑地問道：“你的傘呢？”

　　“我沒有傘。”葉歌不在意地說道。

　　“可是沒有傘的話，就沒辦法離開這里了吧？”少女似乎是沒想到葉歌會這樣回答，忍不住問道。

　　“那就一直待在這里吧。”他并不在意這種事情，反正早就習慣了。

　　“……那要不待會兒和我一起走？”少女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葉歌的表情，大概是覺得他的長相也不像是什么壞人，便小聲提議道。

　　“可以嗎？”葉歌有些意外地看向對方。

　　“總不能一直把你留在這里吧。要是在這里待久了，說不定就會變成怪物了。”她搖了搖頭，輕聲問道：“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葉歌。”他很肯定地回答道。

　　“那就沒問題了。”少女稍稍猶豫，最后還是選擇了自報家門：“我叫蘇盼秋，算是機關的編外人員吧。”

　　“機關？”葉歌又聽到了一個聽不懂的詞，不過他也不在意這點小事，只是抬頭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伸出手道：“那我們要等到雨停才走嗎？”

　　“這場雨不會停的。”蘇盼秋趕緊按住葉歌的手，以免他碰到那些雨水，“而且那本來就不是雨啊。”

　　“不是雨？那是什么？”葉歌愣了愣。

　　“眼淚。”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雨傘傾斜，把傘面上的積水抖落，“世界上有一位最悲傷的神明，天上所有的雨水都是祂哭泣時所流下的眼淚。人類一旦碰到這些眼淚就會被祂的悲傷所同化，變成和祂一樣的怪物。”

　　“怪物嗎……”葉歌沉默下來，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知道這個世界和他以前的世界確實有些不一樣，但沒想到跨度居然會這么大。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在聽到這個詞的時候，他心底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催促著他再一次伸出手去。

　　只要觸碰到那些雨就好，這樣……他也能變成怪物了。

　　“你在想什么呢？”蘇盼秋伸出手在葉歌眼前晃了晃，有些疑惑地問道。

　　“……沒什么。”葉歌勉強按捺住這種沖動，搖了搖頭道：“怎么了？”

　　“你進去躲雨吧。這里很快就要變得不安全了。”她嘆了口氣，把手里的雨傘遞給葉歌，“怪物們都是食不飽的鬣狗。一旦有人類出現在它們的領地里，它們很快就會尋著味找過來。這場雨會是它們最好的掩護。”

　　“那你呢？”葉歌接過雨傘時，那淅淅瀝瀝的小雨忽然開始變大，遮天蔽日的陰云間仿佛打開了一個豁口，要將所有的悲傷傾瀉而出。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雨勢便大得將視野完全遮蔽住，就連最近的一座廢棄倉庫都看不清了。

　　那時候，過分嘈雜的雨聲、少女的說話聲、心跳聲、腳步聲摻雜在一起，讓所有聲音再也不分彼此。他開始判斷不出哪些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壓抑的氛圍讓他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仿佛雨里馬上有什么要沖出來，將他們的喉嚨撕碎切斷。

　　怪物。

　　他便忽然想起少女剛剛提到過的詞。

　　“不用管我。我沒事的。”蘇盼秋并沒有察覺到葉歌的變化，反而是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將他推回到倉庫里，自己則依舊站在倉庫門前。奇怪的是，明明雨勢愈發壯烈，可所有雨水都刻意地停留在了倉庫的屋檐之外，地板上只留下了女孩來時的三兩腳印。

　　葉歌最后看了她一眼，將她的模樣記在腦海里，隨后才帶著傘重新躲回倉庫里。可他走進倉庫時，外面的雨聲便忽地消失了，仿佛整個世界都清凈了下來。

　　他也不在意，僅僅是拎著雨傘走到倉庫的角落，把雨傘藏在兩個貨架中間。只是葉歌并沒有注意到，自己在擺放雨傘時不小心碰到了傘面上還未流盡的水漬。一股無由的悲傷忽然涌上來，將他的意識吞沒。

　　可他并不能理解這股悲傷，只能顫抖著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一行血淚從眼眶中溢出來，令他的視野逐漸變得模糊。也就是那時，葉歌忽然聽到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好似所有的教唆都曾出自這個聲音。

　　“所謂的悲傷并不等同于悲哀。哪怕再怎么哀怨，也僅僅是因為所求不可得，所望不可即罷了。只有在失去一切時，這份悲傷才會深刻入骨。但我們的悲哀，本就是無法磨滅的。”有誰如此對他說道，“想起來了嗎，這份不屬于任何人的悲哀？”

　　“誰？”葉歌猛然清醒過來，卻發覺不知道什么時候廢棄倉庫里的貨架都消失不見了，只有在最中間的地方還擺著一面三米高落地鏡。他下意識地走向那面鏡子，將沾染著血淚的手掌按在鏡面上，而鏡子里的“葉歌”也作出同樣了的動作。

　　但下一秒，鏡子里的“葉歌”忽然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手掌竟然從鏡面中直接穿出來抓住了葉歌的手，猛地一用力，差點將葉歌直接拖進鏡子里。還好葉歌及時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抓住了鏡子的邊框，沒有被鏡子里的自己徹底拉進去。

　　但饒是如此，鏡子里的“葉歌”也有大半的身體探了出來。它就那樣輕輕摟住葉歌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為什么要拒絕我呢？明明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啊。你應該也清楚才對，我不可能會害你的。”

　　“你是誰？”葉歌下意識問道，心里卻早已有了答案。

　　“這種事情，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嗎。”鏡子里的“葉歌”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低聲笑道：“我就是你啊。準確來說，我是你的‘本我’。如果哪一天你變得無路可退，便要由我來拯救你。可惜，你從來都不肯放我出來，寧可獨自去承受那些非難與苛責。”

　　“可現在我也沒到無路可退的地步啊。”葉歌有些不解地問道。

　　“外面可是來了個大家伙，光靠那個女孩自己絕對對付不了它。我可以幫你解決這個麻煩，但你得先放我出來。”本我輕輕點在葉歌的心臟上，一臉可惜地說道：“悲傷是一股很強大的力量，可惜并不適合我們。但是沒關系，我們的時間還有很多，你總會找到的真正屬于你的力量。到那時候，就算是天上的神明也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

　　“你也是怪物嗎？”葉歌松開了鏡框，僅僅是反問道。

　　“當然。”它徹底走出鏡子，臉上的笑容逐漸染上一層悲傷，眼中流出和葉歌一樣的血淚，“我們都是怪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