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聞言點了點頭，說道：“弟子往常慣了藏拙，日后不會如此了。”

　　說罷瞧向已堆到佛子周圍拱衛的金剛寺僧人們，清晰地瞥見了武僧們臉上無法掩藏的驚駭。

　　少林寺的眾僧，或許已有太多次被程真打破心理預期的經歷。

　　親眼目睹程真這身不僅沒人能學來，就連想象也難以辦到的護體真氣。

　　雖也驚佩不已，卻也不會覺得這是人族無法做到的事情。

　　但金剛寺的眾僧們，其實從未見識過程真的出手。

　　他們知道眼前看似年輕的掃地僧，在撃敗破戒僧一戰上擔當了重要角色，卻沒曾親眼見過他出拳使腳。

　　他們清楚佛子殿下對其敬若神明，動軏以弟子之禮事之，卻從沒自佛子口中聽說過她這般取態的原因。

　　他們甚至了解程真以個人名義寫信給幽鹿，為金剛寺擔當了日后的一部份火力，是如何值得感激的一回事，不然也不會鄭重上門來行大禮了。

　　但這些并沒法改變一個事實，沒有人喜歡低頭，更不會喜歡對沒曾充份展現實力的人物低頭。

　　佛子親近少林，甘于暫居其下，不見得沒有道理。

　　可人心卻從來是不講道理的，眾僧心中不服，郁悶未曾聲張，卻難免對程真和自家佛子懷有怨氣。

　　如今，程真在他們眼前展示了超乎任何僧人預期的實力。

　　單憑外放的護體真氣，便定住了狂風驟雨般的滿天殺刃。

　　同時也救下了藏身小小皮盾后方，本來幾乎沒可能全身而退的佛子。

　　這會兒，就算是再頑固地不愿向少林低頭的僧人，也沒法再在心中否定佛子的選擇。

　　換作是靈鷲、月隱那些所謂共抗少林的“盟友”在此，只會第一時間設法自保，決不會冒險兼顧佛子的安危吧。

　　當然，這或許也是因為兩寺之中，根本沒有能在自保同時，分神保護佛子的強者。

　　這也令金剛寺眾僧不得不承認，佛子挑選的這位盟友撇開背后少林靠山，本身就已比許多人來得可靠。

　　佛子本人尚且驚魂未定，皮盾護在胸前，整理思緒后卻是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柔和眉眼。

　　只是眸光之中，蒙上了薄薄的一層寒霜。

　　“是那位幽鹿真人的所為嗎？”

　　“佛道之間潛在的矛盾，暗地里竟已激化到如此地步。”

　　“我等對幽陽觀貪下糧車的行為，并未再加追究，她竟然……”

　　程真卻打斷了她的話：

　　“未必是幽鹿所為。”

　　“憑都城幽陽觀的背景，未必能同時弄來兩臺守藥飛禽。”

　　“不過，若然幽陽觀背地里也與天工門有些關系，倒不是沒可能的事。”

　　他把老首座交托到明福懷里，向眾僧說道：“勞煩各位幫忙照料首座。”

　　說罷不等佛子等人開口，一葦渡江身法已動，飄然出門到了大街之上。

　　守藥飛禽的操控者，似乎不能與它們相距太遠。

　　想必目前尚未及遠去。

　　就讓程真瞧瞧這亂放飛刀謀害性命的混蛋，身上能插多少刀。

　　灰袍乘風落地，無聲掠入一處偏僻暗巷。

　　以程真的理解，做著暗算傷人之事的小人哪怕修為再高，也會難以自覺地置身陰影而非陽光之下。

　　人心本就有善惡惻隱之心，知道甚么事光采，甚么事不光采。

　　就算是暫時被狗叼了良心去的人，程真也相信自己的一雙拳頭，能讓對方再次回憶起正道的美好。

　　忽然間，一道意料未及的人影進入視線。

　　一名僧袍襤褸，臉頰削瘦灰白的僧人站在街尾，頭頂上已長出了半寸長的短發。

　　僧人步履躝跚，衣襟上猶有酒水痕跡，可說是落魄到了與一般鬧市酒漢相差無幾的地步。

　　只有腰間隱隱露出劍柄上的飛舞銀鷲，彷佛仍在提醒著眾人，這劍的主人曾經有著多么光鮮的形象。

　　靈鷲山藏劍九僧之首，弱冠不久便已經登上七品境的劍術天才。

　　哪怕全然沒被程真放在心上，在關外一帶卻確實能算是跺一跺腳，能教江湖起風波的成名人物。

　　可惜人比人，就怕比死人。

　　遠赴河神鎮以來，虛谷自以為曾經有過的一切，也已被眼前地位低微的掃地僧粉碎。

　　自覺在佛門年輕一代中數一數二的修為，未及施展便被程真一掌擊得無法使出。

　　自我認知中與佛子相近，甚至有望趨向相當的地位，也被佛子明顯親近少林的一記耳光刮得不見蹤影。

　　如今他滿口牙齒，已然不剩多少，說話也不利索了。

　　耳中所聞，卻是金剛寺決定接受少林流露的好意，拋棄與靈鷲、月隱間的同盟關系與少林合作。

　　奇恥大辱。

　　月隱寺那群連發糧大事也沒親自參與的臭和尚們，或許就早習慣了忍受。

　　但虛谷無法忍受。他是練劍之人，平時行事不一定要多么正直，但要是心有郁結，沉重難解，日后定然難以有所突破。

　　解開心結最簡單的方法，后果十分嚴重，但現下的他還管得這么多嗎？

　　程真接觸到他那滿懷仇恨怒火的目光，怔了一怔。

　　可他才沒興趣了解對方為何有此眼神，只是緊盯著虛谷手上一張形相怪異的符箓。

　　要是掌控鋼鐵飛禽之人不諳道家術法，很可能需要透過符箓輔助。

　　一時之間，程真沒有咬定虛谷就是兇手。

　　不是因為相信對方的人格，而是在他的認知里，虛谷是個從膽識到實力全面缺失的爛人。

　　根本不會敢于作出這種一旦被發現，很大機會賠上性命的事。

　　然而這條小巷子里，行跡可疑的也只有虛谷一人。

　　程真決定還是把他先制服住，交給明福等人查問一番再說。

　　他還未及出手。

　　虛谷已拔出腰間長劍，狂嘯一聲，尖鋒直刺程真咽喉。

　　藏劍九僧之首于極度壓抑下刺出的全力一擊，威勢終歸是不凡的，銀鷲于迅疾劍風中振翅猶如活物。

　　那絕望中爆發的兇厲嘯聲，也彷佛為這一劍增強了力道。

　　只是虛谷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出劍令程真確定了甚么，目中神色剎那冰冷起來。

　　下一刻，他便再也感覺不到持劍手臂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