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伯陽出生在一個混亂的社區。那時他還不叫夏伯陽。

　　大都會人一般管那里叫西城，實際上是一片在城市化進程中被遺棄的老城區。比西城更西邊的地方依然是大都會，而不是西城。

　　西城的混亂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楚，但總的來說，復雜的移民情況對此要付很大責任。羅斯的東正教移民、翡翠島的天主教移民、倫巴第的家族、以及遠渡重洋而來的扶桑人和華國人在西城物理意義上的打成一片。在西城，毒品就像街頭小吃一樣易于獲取。孩子們常常在學會算數之前就學會開槍。這里是合眾之夢的暗面，是大都會傾倒垃圾的地方。這里最不缺的就是破碎的夢想和家庭。

　　顯然夏伯陽就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尚在襁褓中的他被放在孤兒院門口，上面用華文和英文寫著“請讓這個孩子活下去”。

　　幸運的是，開辦孤兒院的老太太，是一位在當地華人社區中有一定威望的移民領袖。她雖然窮到不得不借助街坊鄰居的接濟，卻也活得有尊嚴，從不沾違法的事。她的孤兒院里盡是失去了家人或是喪失了正常生存能力的孩子。有在社區學校中被霸凌的精神失常的男孩，有父親因為吸毒和搶劫入獄的兄妹，有被強暴后自閉的女孩。

　　當然，更多的是夏伯陽這樣來歷不明的孩子。

　　“李奶奶，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啊。”

　　“你爸爸媽媽去很遠的地方做生意了……在他們賺大錢回來之前，你要做乖孩子?！?p>　　夏伯陽的確在做乖孩子。

　　他狠狠地揍了往孤兒院里帶大麻葉的半大男孩，又被回過神來的對方打個半死；他沖著路過的流氓吐口水，差點被一槍打死；他追逐偷了蔬菜的賊（簡直比正常買東西的還常見）；他在學校里一個人對抗那些已經在街道上拉幫結派的大孩子們……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啊?”又一次給夏伯陽身上的淤青涂抹酒精的李老太心疼地問。

　　“李奶奶，他們在做錯事。”

　　“你是對的，但你不應該那樣做?！崩罾咸贿叢林纳眢w一邊說?！巴薨。氵€太小了，可能聽不懂這話。他們之所以做壞事，不是因為非做不可，也不是因為喜歡做，而是因為除此之外不知道還能怎么做。”

　　“我知道，奶奶?！?p>　　“唉，你知道什么?！?p>　　那個時候的夏伯陽覺得自己是真的明白了。

　　他沒有告訴李老太的是，他在一個已經出院了的孩子的柜子里找到了一大沓漫畫書，超級英雄漫畫。他自從找到那些漫畫之后就沒日沒夜地讀，偷偷地把它們平鋪在床墊底下。他驚訝地發現，那些翱翔于藍天之上的英雄們，其中有許多居然就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這簡直不可思議，漫畫書上那些波瀾壯闊的戰斗，怎么可能和西城灰暗的現實同時存在于一個世界上呢？

　　但是每一本漫畫書里的英雄，都告訴他“要做自己的英雄”?？墒俏也幌胱鲎约旱挠⑿?，夏伯陽心想。我想做李老太，張叔叔，瑪麗阿姨的英雄。我想做這條街道的英雄，因為是他們讓我得以長大。

　　李老太的另一位朋友，和她同齡的羅斯來的列里娜太太反倒十分欣賞夏伯陽的行為。

　　“夏，你就像一個小哥薩克。你就該狠狠地教訓那些混蛋，等你長大以后還有他們好看的呢!”

　　“哥薩克是什么?”

　　“哥薩克就是……我們那的一種騎兵，但又不純粹是騎兵?！?p>　　“騎兵是什么?”

　　列里娜想了想，從自己的木箱里掏出了離開故鄉后就再也沒放映過的電影膠卷。

　　銀幕上的騎兵軍官那幅生死無懼，沖鋒陷陣的樣子在少年的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他看完后對著列里娜說:“我就要叫夏伯陽!”

　　“噓，夏伯陽可是大英雄……至少在我們那個年代是。你現在還擔不起他的名字!”

　　那時他起誓有一天要讓自己配得上這個名字。

　　日子一天天過去，夏伯陽慢慢地從少年變成了青年。他自學了一點武術，買了把槍，身材因為鍛煉而逐漸健壯起來。一般的小流氓不再敢靠近他，但他還是會被更強，更惡毒的人毆打，甚至面臨生命危險。

　　看上去還能活二十年的列里娜去世了，李老太也已經奄奄一息，她不再記得大多數孩子的名字，只是偶爾會從記憶的迷宮中短暫地逃出，念叨著要給早已離開孤兒院，或是已經離開人間的孩子包一頓餃子或者元宵。十七歲的夏伯陽接管了孤兒院的事務。他現在每天都忙于用打工和李老太殘存的面子給孤兒院的運作籌措經費。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或許就會在這樣的生活里過去，像李老太一樣，守望著孩子們長大，成人，離開泥潭般的西城，然后再老去。他不再夢想改變什么。

　　直到今天，西城也沒有改變，但夏伯陽的命運終究還是迎來了拐點。

　　二十歲那年，夏伯陽本人親身經歷了一次“大事件”——被稱為“最后的大帝”的阿爾比恩王國國王阿爾弗雷德，率領他的變種人臣民從異次元入侵了合眾國。阿爾弗雷德計劃釋放大范圍的靈藥，強行將人類轉化變種人，并利用儀式控制他的新變種人臣民。

　　但阿爾弗雷德還沒來得及擴大他的帝國就被鈦人擊敗，阿爾比恩王國也消失在空間裂隙中，再也無法被聯系到?？砂柛ダ椎碌撵`藥卻永久性地改變了一些人的生命。

　　那天傍晚，夏伯陽在從大都會市中心返回西城的路上，他剛剛結束了一份在聯盟總部做清潔工的面試，毫不意外地被拒絕了。就在這時，藍色的靈藥從天空落下。

　　夏伯陽慌亂地回到了社區醫院，簡陋的設備顯示他的身體各項指數極為異常，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此結束了。那天他回到孤兒院，盡可能冷靜地和自己的同輩告別，然后是和鄰居們告別，最后他來到了李老太的病床前。

　　“李奶奶，我可能要比你先走了?！?p>　　李老太那早已渾濁的雙眼，不知為何流下淚來。

　　“小趙，是你嗎?”

　　那不是他的姓。但夏伯陽也流下了眼淚，他說:“是我。”

　　“我看不清了……小趙，你又在，又在說胡話了，我給你拿勺子盛點湯?！?p>　　“奶奶，我給你拿?！?p>　　夏伯陽努力夠著床的另一邊。然后那只距離他的手還有幾十厘米的勺子飛到了他的手中。

　　夏伯陽進步的很快，他的第一次戰斗就是在西城對陣三名持槍歹徒，那些過去看起來致命的槍械現在就如同玩具一般任由他掌控。聯盟審查了這段街拍錄像，然后向他伸出了橄欖枝。

　　夏伯陽沒有去，他在李老太的床邊又待了三天。

　　“奶奶，我現在是超級英雄了……或者說很快就是了，我可以讓我們西城變得很好的。到時候我們院……以后不會再需要孤兒院了，就改成一家更好的醫院吧。我以后可以賺大錢……不用販賣藥物也不走私，就靠廣告費……奶奶?”

　　望著病榻上呼吸停滯，面容安詳，如同真的睡去一樣的老人，夏伯陽放聲大哭。

　　當然，他那時依然不叫夏伯陽，聯盟給他的新代號是“金屬小子”。

　　注冊后的第一夜，夏伯陽站在與聯盟總部遙遙相望的一棟樓房頂端，不算太高，也不算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上天臺，這里就是對他有著某種神秘的吸引力。

　　望著腳下的車流，他感到微微的暈眩，心跳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清晰。他戴上了黑色的兜帽，深吸一口氣，然后——

　　——向前跨出一步。

　　他在夜風中墜落，失重感讓他陷入了短暫的慌亂無措，望著地面離自己越來越近，他一咬牙，閉上了眼……

　　睜開眼時，他看見了月亮。

　　從未如此接近的月亮。巨大，潔白，還有那一輪燦爛的星環，就那樣醒目地掛在摩天大樓之間，仿佛觸手可及。來自手腕上的拉力提醒著他這樣的升空方式可能不是個好主意。高空的寒風刮得他臉頰通紅，但他不在乎，他放聲大笑，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或許也是因為風的緣故。

　　他逐漸變得得心應手，在最初的一個小時中，他漸漸學會了利用身上的細小零件調整自己的航道，他像鳥兒一樣輕盈，西城在他的身下顯得如此渺小，大都會的其他部分也是如此。世界從高空上看簡單而易于掌控。

　　“后來我基本上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做超級英雄上。我獲得了新的名字，而且很快忘記了舊的名字。雖然一直沒有機會為西城做些什么，但我覺得總有一天是可以的……”

　　“現在看來都是狗屁，做個超級英雄比什么都不做還要爛，爛的多!每一個超級反派可能都原本只是個路人，我卻給真正令人作嘔的邪惡做了整整七年的爪牙……”

　　“夏，你是真正的英雄?！碧摽請远ǖ卣f。

　　“我不是，我是一件工具，任人揮舞了這么多年?！?p>　　“夏，我無法想象你內心的感受，但我希望你能記住一點:錯的不是你?？梢允锹撁?，也可以是這個世界，但絕對不是你。你為正義獻出的足夠多了?！?p>　　夏從床上坐起，凝視著虛空。虛空也毫不膽怯地凝視著他。

　　“我根本不知道這么多年手上沾滿了多少像你……哥哥那樣的人的鮮血?！?p>　　“我不在乎!”虛空激動地說，“應該付出代價的人還沒有付出代價，憑什么你要受到譴責!你是英雄，而他們是反派!”

　　“我不配做英雄……”

　　“那就去他的英雄!你向我承諾過，你說不公義的社會沒有存在的價值。我不需要你作英雄，夏，我要你成為我的復仇。”

　　不知不覺，夏伯陽的拳頭握緊了。

　　“英雄這個詞被玷污了，它現在還配不上你，但我們有一天會讓它回歸到自己應有的意義上。”虛空對著夏伯陽伸出拳頭。

　　“就當是為了我，為了踐行這個契約，為我去狩獵所謂的英雄吧?！?p>　　夏伯陽的拳頭與虛空的拳頭碰在一起。

　　“約定的事，一定會做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