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非洲,也許是頭腦發熱的決定,但想讓它冷靜下來,只有在路上的風能辦到。
Y松了油門,道路上的箭頭跳幀。他騰出一只手,轉動搖把,把車窗搖下來,涼爽的風灌進空曠的面包車內,打了個旋兒,又出去,像過肺的煙。呼吸也踏上愉快的旅程。
這輛五菱宏光,是給小區超市送貨的面包車。銀灰色,款式老舊,身上有劃痕,凹陷,車燈有蛛網裂紋。可憐,一把年紀還要自力更生的糟老頭。
自“寂靜日”開始,它就停在超市門口,一直保持車門半開,后備箱高高掀起的狀態,像一盒因味道差勁而慘遭遺棄的罐頭。擋風玻璃上落滿了樹葉開的罰單。
其實小區里陷入無主之地的車不少,也有很多適合長遠距離出行的SUV。Y沒有選擇它們。當然,他撬不開車門是一個重要原因,但Y認為一次遠行,需要和志同道合的伙伴才能走得久,所以說,不是Y選擇了這輛老舊的面包車,而是面包車伙伴向他伸出橄欖枝——它的鑰匙沒被拔去,插在鑰匙孔晃蕩了好些日子,陽光瀑布,銹跡在攀巖。
Y動了心。他簡單清理了車的內部。車廂里,有很多箱被雨水淋濕的泡面,飲料,以及超市常見的零食,薯片面包啥的。Y把這堆垃圾搬了出去,換上自己的垃圾。藤椅,書籍,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裝著帳篷,睡袋,水壺,防潮墊,電筒,以及一些生火做飯的東西:便攜的液化氣罐,迷你的爐子,平底鍋,刀具,砧板,調味料……
Y在城市里生活,工作。這些東西Y買了很久,一直無用武之地。Y并不認為自己是沖動消費,這些堆放在角落的物件,像一棟風干的大廈,給他一種富有的安慰。與此雷同,沒有才華的作家的枕頭下里總是墊著文豪的巨著。
而汽車不同。窮人比富人更需要車。富人坐在車里巡邏自己的地盤,窮人的一生只是路過,所以需要征服更多自由的土地。
今年24歲的Y早在大學時,就對用一生支付房子喪失了興趣,他只希望能有一輛自己的車。不必太昂貴,可以在假期開出去遠行就好。但停車位,油價,和考了三次才過的科目二,讓他覺得有時候換換愿望也不是不可以。
當然,將他擊垮的是城市的路況,和一次車禍。
Y是一名環境監測員,就職與一家環保公司。在Y大學畢業前,他并不知道世界上存在這樣一份工作。但當他急需一份工作時,便毫不猶豫選擇了它。
這份工作簡而言之,就是檢測污染源排放是否超標。Y需要攜帶各種工具,跟著同事們一起在這個世界上尋找煙囪,管道,水渠,垃圾填埋場,土壤,噪聲源……像做核酸一樣,把煙槍插進管道內部,攪動一會兒,帶走它分泌的樣品。
這份工作離不開車。招聘欄上也要求取得駕照者優先。但招聘欄上沒說,這其實是一份計件的工作。采的污染源越多,工資則越高。需要錢的年輕人們開著車,一整天都在尋找污染源的路上。午休時,他們找個僻靜的路邊,盡量靠近河流或樹林,睡在車里,封閉空間的二氧化碳給他們的腦袋塞滿鉛塊。總之,他們待在車上的時間,比采樣的時間還多。
那時,Y剛畢業,是個牛犢。帶他的前輩是萬萬不會把方向盤交到Y的手中。車雖然是公司的,但命總歸是自己的。Y不以為意,開車耗費精力,并不是一件好差事。但一切總有意外。
在Y就要轉正的前一天,前輩請了病假,Y和另外一位新來的同事臨時搭伙,新來的同事不會開車,倒是擅長講黃色笑話。方向盤的權利易主了。那是Y在拿到駕照后第一次開車上路。和科目三考試不同,沒有冷漠,隨時踩剎車的監考員,沒有無情的指揮語音,一切海闊憑魚躍。
但實際上,真正上路后,Y才知道自由是不存在的。他只是車流里的一粒分子。信號燈,尾燈,人群,斑馬線,雙黃線,白線,喇叭聲,箭頭,前方學校,交警的手勢,高德地圖,小電瓶突然變道,污染源,以及從新同事嘴里說出的男同笑話。他發出禮貌而規則的笑聲,作為統一的回應。而他的腳在看不到的地方不停地松踩離合,剎車和油門是一對拐杖,維持車輛的運行。Y知道這是體外另一顆戰戰兢兢,正在接受馴服的心臟。
第一次開車,Y大獲全勝。他沒有出意外。即使在高速路上,他也駕輕就熟。(其實,高速路開起來反而最痛快。下班高峰的繞城高速除外),喜歡講黃色笑話的新同事,在公司里也保持大嘴巴的風格,四處夸贊Y開車技術不賴。這讓Y成功轉了正。
意外發生在轉正之后。前輩病假歸來,此時,Y已經掌握了駕車的權利。前輩欣慰地坐在副駕駛,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但Y能察覺到前輩對于方向盤失手的落寞,他想,也許應該把權杖還給前輩,前提是需要一個契機,一次溫和的過渡。比如說,上坡熄火后,新司機手足無措。
那天,他們所尋找的污染源是一種新型的水處理設施。外形酷似集裝箱,里面裝著日處理量十立方不到的化學池子。這些設施是響應國家號召“美麗鄉村”而建設的,由于享受國家補貼,這也被做成了一筆繁榮的買賣。于是在農村,這樣的水處理設施越來越多,像藤壺一樣盤踞。Y開著車前往各個鄉村,在稻香綠野里。穿梭。尋找。明明周圍無人煙,偏偏圈起一塊田地,硬化后,放了一尊集裝箱在那兒供奉的圣地。
從集裝箱的水龍頭里,收集了一瓶樣品后,Y繼續前往下一個點。不得不說,現在,農村發展得不錯,水泥路就像廉價的耐克鞋一樣普及,這里沒有信號燈,人也少,風景不錯。Y幾乎忘記了權力過渡的問題。在一處60度上坡時,Y熄了火,Y擰轉鑰匙,重新啟動,他猛踩油門,車像一頭憤怒的野牛,從坡上一躍而出,接著,車禍便發生了。
那是一條T字型的岔路。過陡的坡度遮掩了部分視線,導致Y沒看到主干道此刻正有一輛載滿黃土的泥頭車駛來。在它一躍而出后,泥頭車來不及剎車,即使猛打方向盤,也不幸迎頭撞上。在巨大的撞擊聲里,Y嚇得面色慘白,視線模糊(引擎蓋被撞起來,擋住了視野),Y篤定自己要死了。短短的幾分鐘內,他呆坐在座椅上,回顧了自己短小貧瘠的一生——作家之夢,未盡之孝,該死的處男之身,和一個讓他魂牽夢繞的短發女孩兒。Y在那刻品嘗到的痛苦,壓根不是來自死亡,而是,在死到臨頭之前還留著許多想做卻沒有做的事。
恍惚并沒有維持多久。一個同樣年輕的男人從泥頭車上跳下來,他也嚇得夠嗆,他用拳頭猛敲Y駕駛座的車窗,用憤怒的唾罵來緩解內心的惶恐。路邊閑坐的農村大爺大媽,也集體圍了上來,站在馬路中央,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接下來的事,Y無力應對,前輩摘下安全帶走出了車。
責任的分定得請交警來,你罵得差不多了,還是先做正事吧,看起來你挺忙的,車開得也不慢。前輩制止了那個泥頭車司機的唾罵,讓他在馬路邊先蹲一會兒,先冷靜下。
前輩打完電話后,驅散了看熱鬧的農村大爺大媽,他們以為車禍構成了一道堅不可摧屏障,任何來往的車輛,都會給他們三分薄面——別圍著了,已經給交警和保險公司打電話了,還有別的泥頭車過來呢。這截破路修的沒有章法,那么陡的坡,居然一塊牌子也不立……
最后是Y。前輩敲了敲車窗,別搞驚魂未定那一套,下來幫忙拍照,我知道你很怕,但意外總會發生,學會怎么處理意外是一件更重要的事。逃避責任比熄火還丟人。
Y心不在焉地掏出手機,拍了現場的慘狀。其實也不慘。泥頭車撞的是側面,只把保險杠,車漆撞掉了,車牌落在馬路中央,像一張對折過的紙。引擎蓋被撞得張開嘴,等待牙簽鳥的檢閱。不過還好,車還能開。而且戰損版的車看起來更酷,來自某個廢土。
一切完成后,保險公司的人也來了,理賠的事兒很簡單。拍照取證,去車管所登記。年輕的泥頭車司機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后,匆匆離去,他說自己的一車貨必須按時到。臨走前,Y對他道了歉,說自己確實疏忽大意了。而年輕的泥頭車司機終于不再是驚慌失措的臉,他有點憂傷,要是把你們軋死了,我也差不多完了。后來去了車管所,Y才得知,泥頭車司機的駕照早已在去年就被吊銷。
回去的路上,Y把車交給了前輩。在加油站加油時,他兩一起去了廁所,嘩啦啦的水聲里,前輩扭過頭對Y說,撞車那一刻,我他媽尿都被嚇出來兩滴,可現在卻怎么也屙不出來。
這是一則笑話。但Y笑不出來。難道死神索命前,先把幽默感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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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喵。”
王子在叫。
這是它第一次坐在副駕駛上,風像一雙糙手把它毛拂得凌亂。
Y告訴它,車禍不會再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