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爸爸剛澆的菜園散發著潮潤的土腥味非常好聞，爸媽一塊出門，我媽笑嘻嘻地坐在我爸的自行車后座上對我揮手。我戴上發卡，辮梢上的頭繩蝴蝶觸須般顫，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松樹油味，我蹦蹦跳跳地去找耿姥姥。“誰家的姑娘這么漂亮啊！”她說著拎出個草綠色的舊書包在我眼前一晃：“你看這是什么？”

　　那書包和書包里拿出來的一個本子和一截兩寸長的鉛筆都給我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眼前打開個新世界。學著耿姥姥的樣子在大方格本上描完了平生第一行漢字，雖然只有一橫，我拿給耿姥姥看，她驚訝道：“你寫得比小超好多了，他筆畫伸不開。”她舔舔鉛筆尖兒，在第二行第一個格子里又寫了個“二”，我要求她再寫一個，她又寫了個“三”，我會數數，問她：“四就是四道？那后面的格子不夠寫。”她笑著寫個“四”，我又要求她寫個“五”，她說：“貪多嚼不爛。”我不管，我想看看別的字都長啥樣，索性讓她一直寫下去。她小心捏著筆，一筆一劃，描花樣子似的。我照葫蘆畫瓢的時候，她說：“一邊寫一邊念吧，會寫還得認識。”我寫了一上午那個叫“作業”的東西，既不知道為啥寫，也不明白有啥用，只是覺得好玩。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種東西叫藝術，寫字對我心靈的沖擊與震撼，只有藝術才能創造出那個效果。

　　我寫的時候太投入，耿姥姥不時提醒我抬頭，“眼睛可不能壞了。”寫一會兒，耿姥姥就叫我起來玩玩，我寫得上癮不肯動，耿姥姥說給我講故事，我就放下筆跑過去。她的故事都是真的，里面的人物都有名有姓。有個人叫費明德，通今博古，騎著高頭大馬挎著槍帶兩條細狗打獵，又威風又仗義，土匪橫行的時候，周邊誰家狗咬得厲害，他鳴槍示警，土匪就嚇得跑掉了。跟電影里的英雄一模一樣。

　　“我爺爺在的時候沒分家，叔伯的兄弟姐妹都在一起，哥哥兄弟加一起有十一個，姐妹就兩個，大排行我第七，我姐第五，我們相差三歲，成天形影不離。后來哥哥們成家，有了嫂子們，白天一起干活，晚上在燈下一邊做針線，一邊聽我三哥念唱本，他愛看書，有一箱子唱本。三哥愛玩，天南地北地跑，有一年給我和五姐帶回來的旗袍，領子立到下巴。過年的時候五姐擦胭脂抹粉，戴大紅絨花，在頭發上顫顫巍巍的，好看。后來先后出嫁，姐妹見面的時候就少了。有點什么好東西，就留著，等趕上生日年節見面的時候給她。當時都不知道，好日子會過到頭的。要知道這么個結果，那時候也多見幾次。誰能想到呢！”

　　我有了那書包才發現街上的孩子好多都背著這樣的書包，于是如獲至寶，把撿來的石頭、扎頭發的綢帶都放進去，出來進去都背著，我媽說我是窮漢子得了狗頭金。她和我爸都看了我的作業本，兩人樂得合不攏嘴。媽媽買了刻著細細木頭楞的鉛筆、鉛筆刀和好幾個大方格本子，放在柜子最高的地方，讓我拿用完了鉛筆和本子的跟她換。爸爸找人要了一套課本。他們倆誰也想不到教我，我在書頁空白的地方畫滿小人。

　　他倆隨時隨地吵架，又隨時隨地講和，兩個人比賽似的對我好。我爸答應給我弄一把“手槍”、帶我去城外采黃花菜，我媽買了塊花布給我做布拉吉。我不鬧著回姥姥家了，他們倒主動提起，說等他們放了假帶我回去，看我學寫字，又許諾將來我上了學寒暑假都讓我回姥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