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旦長了草，思緒就停不下來。

　　收購罐頭廠的主意方一打定，唐宋才覺得自己徹底融入到眼下這個年代，他不再是披著二十歲軀殼，內心卻藏著垂垂老矣的靈魂。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唐宋的野心很大，大到他不敢跟艾紅透露，甚至不敢跟任何人提及，怕被人恥笑。

　　就如同在眼下這個年代振臂高呼十年后中國會趕超英法，二十年后會腳踩德日，成為世界格局中的另一極，大概也會被認為是瘋子，傻子。

　　歷史是個怪圈，總是重復再重復。

　　要么重復反思，要么重復批判，要么重復進取。

　　九十年代是迷茫的年代，經濟為重，信仰坍塌，社會上各種反思和批判的潮流糅雜在一起，報紙上各路專家振臂高呼，然后隔空對罵，火藥味很濃，后世的鍵政噴子見了也要汗顏。

　　人心大亂，形勢大好。

　　去年，全球第一顆以企業命名的小行星“三水健力寶星”誕生，今年，國產飲料行業的領軍龍頭健力寶一路勢如破竹，銷量碾壓外國友商，更是讓國內的同行小老弟跪下來唱征服。

　　38層高的健力寶大廈落成，健力寶從小縣城搬到了省會，產品銷售額突破了50億元大關。

　　眼下，報紙上鋪天蓋地的宣傳健力寶之父李經緯正緊鑼密鼓的籌備企業在香港上市。

　　唐宋知道健力寶的這趟香港之行會無疾而終，但不管怎么說，眼下這個年代都是國內食品行業的春天。

　　扶手箱里有半包萬寶路，唐宋疑惑道：“艾姐，你還吸煙？”

　　艾紅說：“我只吸二手的。”

　　這包煙是張益留下來的。

　　唐宋撿起一根，塞到嘴里，糾結了好一會，還是點著一顆。

　　刺激的煙草味嗆得他咳嗽連連，涕泗橫流。

　　身體還沒太適應煙草的味道，大腦也有些缺氧，飄飄忽忽的。

　　好一會才理清了思路，把手伸出去彈彈煙灰。

　　“90年，武漢飲料二廠被可口可樂并購，員工分批下崗。”

　　艾紅愣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唐宋又抽了一口，從鼻腔噴出一口煙霧，動作越發熟練。

　　“91年，可口可樂和天府可樂談判，彼時天府可樂是第一款真正意義上的國產可樂，在全國各地有一百多家聯營廠，年銷量高達20多萬噸。但可口可樂開出的條件過于苛刻，規定兩家企業合資之后只能生產可口可樂，如果想要生產天府可樂必須另建新廠。”

　　艾紅第一次聽說這些內幕，一方面她好奇唐宋怎么如此熟悉，羅列數據的時候如數家珍，另一方面，她則感到無比的憤怒。

　　“憑什么？”

　　唐宋哼道：“天府可樂當時大概也像你這樣想的，憑什么？所以和可口可樂的談判不歡而散，百事可樂趁機找上門來，三年后，也就是94年，百事可樂與天府可樂簽訂合資協議并控股百分之六十，攻下了國內碳酸飲料市場最堅固的堡壘之一。”

　　“說不通！”艾紅呢喃道：“說不通，天府可樂有什么值得百事可樂看中的？”

　　唐宋淡淡的吐出兩個字：“渠道！”

　　“渠道？”艾紅似乎懂了，她是個媒體人，報業的發行渠道想來和飲料行業的銷售渠道差不多，她忽然表現得很驚悚。

　　像是沒注意到她的表情，唐宋繼續道：“百事可樂順勢接手了天府可樂遍布全國的聯營廠與銷售渠道。雖然外資方代表信誓旦旦的跟天府可樂方面保證，天府可樂的生產銷售不得低于總產量的50%。但到了去年，天府可樂的生產份額已經不足25%。”

　　“同樣是在1994年，北冰洋與百事可樂合資，曾以捆綁銷售的方式幫助百事可樂打開市場，但百事隨后追加投資獲得北冰洋控股權，北冰洋這個品牌也被雪藏了。”

　　“這還僅僅是冰山一角，百事可樂還收購了羊城的亞洲汽水，可口可樂收購了咱們的八王寺，這些國產汽水品牌無一例外都外商集體雪藏，現在國內碳酸汽水市場已經被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占據了半壁江山。”

　　如果說天府可樂被外資收購時，艾紅是憤怒的話，唐宋羅列完國內碳酸飲料市場的環境，艾紅已經無力憤怒了。

　　她感到無助，麻木。

　　唐宋推心置腹的說：“所以之前我說想象一下，等你和張哥的孩子長大了，吃不到國產的罐頭，喝不到國產的汽水，并不是危言聳聽。”

　　“或許你說的是真的，但我現在腦子有點亂。”艾紅揉了揉太陽穴，抬頭瞇眼看著眼前這個自信的大男孩。

　　“你想說我自不量力？隨你！”唐宋甩掉煙頭，目光突然深邃起來，像是回答艾紅，又像是說服自己：“人活一世，總要留下點痕跡，或是給自己點安慰，或是給別人點教訓，如此而已。”

　　艾紅說：“你有多大把握？”

　　“不怕你笑話，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唐宋攤攤手，很沒志氣的說：“其實允許外資進入國內之前，輕工部考慮到一旦放開市場，國產飲料可能潰不成軍，因此指定八大廠與國際飲料巨頭展開合作，所以外資這次是一手US美刀，一手尚方寶劍，奉旨收購，只不過......”

　　只不過后面的話唐宋沒說，但以艾紅的政治覺悟，瞬間就能想通。

　　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輕工部的領導又不是神仙，明顯這件事的發展脫離了初衷，漸漸失去掌控。

　　艾紅進入狀態，化身為一個敬業謹慎的金牌記者。

　　“在我面前，就不要玩那些虛的了，咱倆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也算言淺交深，我相信你應該有所準備，或者說有所倚仗，”

　　“倚仗嘛，倒也算不上。不過如果你仔細調查過國內的飲料行業，大概就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我稱之為一城一汽水，內外兩開花。”

　　“一城一汽水很好理解，受制于眼下的企業產能和交通狀況，大多數汽水品牌不足以走出地方，銷往全國。”

　　“沒有強大的銷售渠道做支撐，汽水運到外地的成本會急劇升高，失去與當地品牌競爭的資格。”

　　“這是國內飲料行業的弊端，對于小廠來說，也是優點。”

　　“正是靠著這塊外資不能下沉的自留地，小廠有了臥薪嘗膽徐徐發展的機會。”

　　不過隨著大基建時代的到來，這個窗口期不會太長。

　　唐宋說的口干舌燥，仿佛又回到了在講臺上指點江山的那段激情歲月。

　　艾紅聽得很認真，眉頭緊鎖。

　　“還有一個疑問，你的競爭優勢在哪里？外資的賣點是‘科技’和‘先進’，你的呢？”

　　唐宋說：“外商先進我承認，至于科技，我不敢茍同，飲料行業，你說他是現代工藝的結晶肯定沒錯，但你要說他凝結了多高的科技水平，顯然是有待商榷。這個行業又不是造飛機大炮原子彈，干凈、衛生、安全、再加上物美價廉就足夠了。差點忘了，我是民族品牌。”

　　“你打算打感情牌？”打感情牌是個好主意，尤其面對外商，有buff加成，但自己內功修煉不到家，及其容易口碑坍塌。

　　唐宋說：“艾姐，說句不爭氣的話，感情牌這種東西，我打，總比有一天外國人來打要好得多。”

　　他打，是弱者的無奈，如果換到外商來打，那就是時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