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打過獵嗎?
欺身蟄伏在濕漉漉的草叢中,你架著獵/槍,全神貫注,屏息凝神,漫長的等待與靜謐的窺覷,循序漸進地走向死亡。
謀殺的藝術由此展開,像曲探戈。
透過鏡頭,你可以看到十幾米開外草尖輕輕搖晃的弧度,一滴水珠順淌而下,頭頂疏影婆娑,你聽到葉子之間如何相互觸碰,風聲像雪花一樣融進你耳上的毛孔。眼風稍加左瞥,昆蟲噬咬著蕨類根莖,窸窣之歡快如同飲血。
你看到最細致入微的一切,你看到最低級也最真實的本質。
動物啃噬植物生命,我們烹飪動物尸體,微生物寄生我們如同找到一塊營養胚糕。
而狩獵讓你興奮,讓你顫栗,最終一個念頭在你腦海里塵埃落定——
殺戮是共同的獸性,我們都是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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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將軍澳的傅家祖宅還沒上年頭,原是從青山谷地遷來的,那兒建了許多精神病院后,傅先生嫌晦氣壞行運,這才東遷西貢。
祖宅前長著株老榕樹,樹干遒勁,四層樓高,兩人合抱粗,蔥蔥蘢蘢的繁葉伸展著,仲夏充裕的日光一曬,祖宅墻面盡是閃亮亮的瀲影。
彈簧小刀沿著樹皮自上而下劃開,露出黃白有黏液的一層,少女側耳細聽,仿佛聽到老樹呻/吟。
她指尖蘸了點黏液抹入舌中。
麻澀的怪味。
突然一只毛蟲腳步細碎地往上攀爬,她視線和身體都跟著游走,赤腳蹬上外凸的枝干,一截一截地追尋,纖瘦的四肢輕巧而靈敏。
直至毛蟲快沒入一個深黑的樹洞,她不緊不慢地從小布簍里掏出放大鏡,傾瀉而下的日光瞬間將毛蟲灼得焦黑,一滴血都沒來得及流。
少女凝神觀察著毛蟲尾部如何萎縮變色又枯干。
輕吹口氣,尸體像粒芝麻一樣落于攤開的五指中。
她想了想,指腹粘起,如法炮制送入舌尖。尚未品嘗出什么味道,樹下有人喊:“阿琢!你怎么還在樹上!不是說好替我去摘花的嗎?”
壞了,傅琢才想起這茬,忙不迭淬了幾口,淬掉舌苔上的雜質,跟個小龍女一樣躺在樹干上小憩的俞思遠聞言,掀開蓋在臉上的藤編草帽問:“摘花?摘什么花?”
傅琢一面下移一面道:“鳳仙花,元寶說做蛋糕用的,還可以用來染指甲。”
她沖元寶喊:“這就去!”
這時遠在天邊的大道上出現一輛敞篷車,像從西部田野疾馳而來的一樣,金色陽光下塵土飛揚。
俞思遠端起小望遠鏡:“誰啊…好像沒見過唉。”
“八成是來參加生日宴會的。”傅琢下到她躺著的那根平坦枝干上,“你去不去?”
“我人都在這兒了還用問?…好像還有點帥唉。”
“我是指采花啦。”
“不去。”俞思遠坐起身,“你自己去,我要看看這個陌生的帥哥是誰。”
傅琢隨意掃了眼,她視力雖好,但相隔甚遠,開車男人還架著幅墨鏡,她只看到個朦朧的自由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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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赤著腳在森林里奔跑。
光線像流淌的薄霧,綠色濃得仿若絲綢,因照耀而熠熠生輝。
質地柔軟的白裙風一樣拂過枝葉,林木間跳躍的浮影流光溢彩,纖細的小腿和清瘦的腰肢晃動起來就像只自由穿梭的仙鹿。
也好像有團黑影在如影隨形。
傅琢五感很通透,她腳步驟停,四下環視,只余幽謐的森綠。
不遠處便是芍藥盛開之地。
芳姿嫵媚多嬌。
傅琢暫攏心間怪異,撥開草叢采擷。除去鳳仙,她還多摘了些三色堇和洋桔梗,哪怕做蛋糕用不上,修剪了插瓶也好。
東兜西轉半晌,懷里滿是清香,天際云層回聚,暮色漸漸四合,傅琢握著花束剛想往回跑,出色的眼力便捕捉到棲息在枝團中的蒼背山雀。
傅琢放輕了腳步,慢慢從小布簍里摸出彈弓,皮弦拉開不過三寸,傳來陣窸窣聲,像腳踩過枯枝,山雀就此被驚走。
傅琢頗為氣惱地沖上前,卻仍是什么影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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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嘛,怎么突然就回來了?”
“聽說他去打仗了?我還以為他戰死在內地了呢。”
“噓,這話可不能亂說,小心太太聽見了扇你耳光…”
“我亂說?你這張嘴倒比我還利索…怎么偏是太太扇我耳光,嗯?”
“又詐我呢,你自己心里不明著么…蘭道叔叔~蘭道叔叔~那股巴巴的勁兒,可像是寡——”
元寶正想堵上喜姐兒的嘴,背后傳來沉喝:“嘰嘰咕咕又嚼什么舌根。”
元寶和喜姐兒伏眉:“朗嬸。”
朗嬸是老宅管家,從小姑娘的時候起就在傅家伺候著了,到如今兩鬢斑白,藏青色的茶服嚴絲合縫,衣襟處別著粒祖母綠的盤扣,得體中更添威嚴。
她睨了兩人一眼,驀地又啊呀一聲,迎向門口道:“怎么又弄成這幅乞兒相,今天可是你生日啊小祖宗。”
喜姐兒撇嘴:“馬屁精,豬鼻子——”
元寶拿手肘捅了她一下,她這才掉頭,當當當地切蟠桃。
傅琢汗津津的,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濘的腳丫和掛著草葉的裙裾,揚唇笑:“挺好的呀。”
她晃了下錦簇燦爛的花束,元寶趕忙上前接過:“摘了這么多…朗嬸,我讓她折點鮮花做蛋糕裝飾來著。”
朗嬸:“什么事兒都使喚她,又剪花又喂藥,合著誰是主子都忘干凈了?”
傅琢正想說沒關系的,朗嬸舀了飄清水,一面拉著她走到廚房后門外,一面劈頭蓋臉地訓斥:“要摘花去花房不行么?跑那么遠弄那么臟…”
“姨嬤,花房里沒種鳳仙呀。”
朗嬸一噎,說:“再不能到處上山爬樹摸魚打鳥了,你可是女孩子…”
元寶幸災樂禍地沖她吐舌頭。
傅琢提起裙邊,順從地伸出腳丫:“爸爸都不反對的啊。”
“照他癱在床上那個樣,洋人來把家砸了他也不會反對。”
傅琢再無話反駁,透明水流包裹白嫩的腳趾,朗嬸蹲下身揉搓掉指縫間的泥,清涼攜著癢。
瞥見餐臺上食材堆積如山,傅琢喊她:“姨嬤,今晚會有很多客人嗎?”
朗嬸莫名頓了下,低聲說:“你三叔回來了。”
“我三叔?”
“他走的時候你還小,你大抵是不記得了。”朗嬸彎腰拍掉她裙上的草葉,“去把裙子換了,太太送你的生日禮物,你不是很喜歡么?”
傅琢直挺挺地站著讓她拍,望向那顆倒映在夕陽里的老榕樹說:“三叔是傅庭深,對嗎?”
朗嬸還是低聲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