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吃晚飯了。
傅琢走進餐廳,傅庭深在開放式的廚臺上顛來倒去地調酒,母親圓潤的臀倚著瓷白的廚臺邊緣,聊笑道:“…也是周游時學來的?”
“馬薩納有家頗負盛名的小酒館,他們老板是我寄宿的東道主…”
“唔…你之前在信里提到過,叫——”
“妲莉小姐?”
身后冷不防傳來搭腔,兩人同時回眸,傅琢若無其事地拉開椅子入座。
何佩如愣了會兒,面上后知后覺地浮現尷尬,又端起烤好的牛排說:“嘗嘗你三叔的手藝,他放了甘草和芥藍,聞著很香,不是嗎?”
傅琢伸手去夠盛滿黑松露醬汁的小碟子,何佩如幫忙推過去,卻一時不察,部分醬汁沿著傾斜的骨碟流出,沾染上金貴的旗袍,相當明顯的一塊污濁。
何佩如看眼她,無可奈何,用手帕擦拭著醬汁說:“我先上樓換件衣服,你們先吃。”
餐廳頓時只剩下兩人,吊燈在頭頂上搖擺,迷蒙蒼白的光束。
傅琢盯著他說:“那是爸爸的座位。”
傅庭深舉止優雅地切牛排:“不再是了。”
他掠了眼墻壁上的相框,是父女倆打獵時拎著戰利品的合影,他評價道:“哥哥是個出色的獵人,但不是個出色的獵手,既缺乏耐心,也不以此謀生。”
傅琢的嗓音像是從山洞里傳來的,飄渺不真切:“是呢,不像黑鷹。聽說它們捕食的時候能在天上盤旋整整四個小時,它們才是最完美的獵手。”
傅庭深動作一頓,仿佛瞧見什么新奇事物,藍眸盈著層火光,輕喃道:“正是如此。”
兩人齊齊看向墻壁上次第排懸掛著的相框。
他又問:“阿琢,知道人為什么打獵嗎?”
傅琢:“為什么。”
傅庭深:“有時候你需要做點壞事,才能阻止你做更壞的事。”
傅琢:“爸爸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他說過。但他不明白,我們總是會被禁忌吸引,而你所擁有的并不能構成一個你,那些未曾獲得過的東西才是真正的你。他帶給你的只是自由的假象。他不了解你,和我。”
“但他愛我。”
傅庭深聞言,凝視著她輕聲問:“阿琢,什么是愛?”
“是理性的思考嗎?是所謂想觸碰又收回手的克制嗎?”傅庭深慢慢踱步至她跟前,“不,阿琢,愛是瘋狂,愛是一路下墜,愛是自由意志的沉淪。”
他捧起她的臉,直視她雙眸,誘引似的輕低道:“哥哥的愛太沉重、庸俗,只會蒙蔽住你的雙眼,讓你看不清本質。他也愛過我,但我對他只有憐憫,就像盤旋的鳥看著地洞里蹣跚學步的鼬鼠。”
“他的愛是累贅。阿琢,你不需要這些。”
傅庭深緩緩往上望:“阿琢,你聽到了么?”
傅琢抬眸,燈源處的灼亮像片白晝,鴉默雀靜中驀地乍起一聲絕望的啼哭——
“少棠!!!”
黑夜之下,屋宇上停泊的山鳥展翅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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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們的朋友,父兄,家親…仁慈的天父,你既召喚他回到你的身邊,求你恩賜他在天國,與諸圣共享你永恒的歡樂…”
神父立在墓碑前,像尊十字架,悼念的嗓音蒼老而莊嚴。
天空飄著細碎的雨絲,宛若密集綿軟的針葉,傅琢盯著神父胸襟前的白領,有顆淡淡的芥末粒。
不知道他早餐吃了什么。
及膝襪又傳來一絲癢意,斂眸瞥去,小蜘蛛踩著纖細的八腳游走。
傅琢從小就能觀察到不起眼的事物,蟲卵孵化,葉片腐蝕,土壤迸發出幾公分的幼苗。那些微渺的事物好像專門在她眼前放大了,如此清晰明了的一個動物世界,像被大雨沖刷過的透明玻璃球。
一截漆黑的皮鞋尖出現在視野里。
傅琢瞥向他,他撐著黑傘,藍眸遞來一個無聲無息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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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一直都想再要一個孩子,兒子,女兒,都行…但我不肯,生產帶來那么多的痛苦…他沒強求,一如既往,他總是包容…”
女人的囈語透過紗帳飄散出來,字里行間都浸著藥味的苦澀。
傅琢神色莫名地看著,自家母親躺在那張氣息陰冷潮濕的病榻上,刺繡旗袍勾勒出腰段凹凸有致的曲線,她的臂胳蒼白,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紗帳垂落而下的珠簾。
一旁的朗嬸不忍,想叫她乳名,覺著不合規矩,又改口:“太太…”
“其實并不是因為生產痛苦,是這座大房子,我在英國留學的時候還住地下室,有時候我寧愿住地下室…”何佩如輕輕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窩淚光泉涌,“他包容,是因為他明白有些事情已經無法修補,我們都明白…”
她看了過來,傅琢覺得她哀傷的眼神里滿是寂寞,寂寞深處又是份鮮明的怨恨,好像怨恨她折斷了她翅膀。
“他病了兩年,我守著這座大房子,現在他走了,我還得守著。”
何佩如臉頰伏在手背上,紗帳下的目光像株雨巷丁香:“阿琢,為我彈一曲吧,好嗎?”
角落有架鋼琴,傅琢走到前面坐下。
朗嬸見狀,自覺帶上門退了出去。
生日晚宴才過去幾天,又得操辦葬禮,她心事重重,想穿過廚房后門去馬棚那兒找柏叔,一進廚房卻發現,柏叔端了條小馬扎坐著,元寶圍著他又是齜牙咧嘴又是倒嘶氣的。
“怎么了?”
“朗嬸。”元寶應道:“柏叔不小心割傷手了,估摸著得縫針呢。”
朗嬸忙道:“那怎么還不去醫院呢?”
柏叔大手一揮:“這點小傷用不著,我自己都能縫,針線給我…酒精呢?”
元寶翻找過遍:“廚房的用完了。”
朗嬸說:“儲藏室里有,忍著點兒,我去取。”
-
黑壓壓的。
嘆息與涕零此起彼伏。
傅琢環視一圈,握著花束正要直奔那口黑沉的棺木,元寶打斜刺里躥出:“阿琢,你去哪兒啦,怎么才來?”
“爸爸喜歡洋桔梗,我去摘了些新鮮的。”
元寶看了看她手中的白色花束,又看了看她:“你還好嗎?”
少女勉強擠出個笑容,眼睛紅得像兔子,薄淚泫然欲滴。
元寶心間涌上憐惜,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傅琢轉身朝棺木走去。
入殮師已將他的遺容修飾完好,顴骨飽滿了起來,眉毛也變得濃密,嘴唇帶著肉色,面目安詳,看似鮮活,卻仍有股標本似的死氣沉沉與僵硬。
傅琢將洋桔梗放到他懷中,又托起他手背輕輕一吻。
柔軟唇瓣觸上亡人冰冷的皮膚,像曲獻禮。
她直起身,盯著那張蠟像似的臉看了會兒,視線便于人群中同傅庭深不期而遇。
錯開,往回走,一路收到很多撫慰,習慣性數過那些臉龐,唯獨少了張熟悉的,她走到元寶和喜姐兒面前問:“姨嬤呢?”
元寶搖頭:“她說去儲藏室里拿酒精,到現在也沒看見她人影。幸好在廚房里找到些剩的,不然柏叔都沒法縫了…”
她神色黯淡下來,元寶想了想,雖然自知自己比不上從小看她長大陪伴在她身邊的朗嬸,貼心話沒那么有份量,但還是安慰她道:“想開點,還有太太呢。”
傅琢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找到那個女人,傅庭深幾乎總是在身邊形影不離。
活像新婚夫妻。
安慰人沒安慰到正點上,元寶有些尷尬,喜姐兒卻望著傅庭深疑惑道:“我突然想起來,阿琢,朗嬸還會說葡萄牙語么?”
傅琢莫名:“…應該不會,為什么這么問?”
喜姐兒:“那她和你那個葡萄牙的姨娘有關系?我之前不小心撞見她跟你三叔吵口呢,不知道吵些什么,我聽不太懂…”
傅琢:“吵口嗎?”
喜姐兒:“對呀,呱啦呱啦呱啦這樣…”
傅琢再瞥去,傅庭深很是體貼地為母親披上坎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