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藏室雜物堆積如山,元寶剛把一只從傅先生書房整理出來、用不上的木箱子放好,想著這會兒太太該回來了,得問問她那些書信地契怎么處理,突然之間,一絲閃爍的藍光晃中她眼球。
咦?簪子?
看樣子就是阿琢遺失的那枚。
元寶拾起來吹了口灰,又發現兩根細長的簪尖都黏著血跡。
她一愣,太陽穴突突直跳。
“藍色的蝴蝶簪,阿晟送我的生日禮物,你見過的。”
“他怎么死的?”
“溺水。”
“可阿晟會游泳。”
……
元寶忙不迭晃了晃腦袋,將各種亂七八糟的雜念趕跑。
她都在想些什么?萬一只是不小心劃到哪里了呢?阿琢那么乖,怎么可能?
元寶自嘲一笑,轉身想走,那點稀薄的余光又盯住了從柜腳后面露出來的半截白色瓶子。
好奇心總是像潘多拉魔盒,一經打開就無法關上,她側著身體,伸長手去夠,終于夠著后發現是傅先生的藥,塞滿了一小瓶,像從未開封過。
傅少棠病體堪憂,常年用藥不斷,藥瓶只會空,不會滿。
一直都是她在伺候著傅先生吃藥,但這件活計多數時候都被傅琢搶了去,元寶是覺得她懂事又孝順,就…
…疑慮越發濃重,卯足力氣推開沉重的落地柜,墻面上居然開著扇小門,握住門上的銅環一拉——
白色藥瓶如同泡泡球,呼啦一聲滾落而出,每一瓶都是滿滿當當的。不止詭異的藥瓶,干尸形狀的動物標本,枯萎的水仙花,蒜瓣一樣的水仙花種子…
當看見藤框里躺著的那條發霉的頭巾、以及一顆祖母綠的盤扣時,元寶心頭一震,不能呼吸。
思緒像摁下啟動鍵的機器,緩慢又艱難地轉著滾軸鏈條。
記得傍晚時分從書房收拾到傅先生的臥房,團起床墊被褥枕頭之類的東西后,床板邊緣的地方赫然刻著兩個小字,歪歪扭扭的,但依稀能辨認出來是“阿琢”,而在那“阿琢”之上,是一個尚未成型的“是”字形狀。
當時沒多想,現在連起來…
是阿琢。
記得每每將藥盤交付到阿琢手上,榻上病人總是雙目含著淚光,或許不是動容,而是抗拒…
記得曾經提醒阿琢不要在室內栽養水仙花,根莖有毒,誤食很危險,即便是鼻子聞多了也會頭暈腹瀉…
記得垂危病人額上纏著的頭巾,最后一次見到朗嬸,朗嬸說去儲藏室取酒精,常穿的那件茶服上別著枚祖母綠盤扣…
記得…
“我在想…是的,爸爸就快死了。”
“警察先生,他是怎么死的?”
“有什么好傷心的?這不是遲早都會發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的事嗎?”
……
巨大的寒意襲來,像冰川塵封千里,僵凍住她全身,逐漸侵入肺腑。她捏著那枚盤扣遲遲不能動彈,這時身后傳來少女清軟空靈的嗓音:“你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就跟她一樣。”
元寶匆匆回身,肘部撞上落地柜,生疼,此刻卻顧不上,話語意外結巴:“阿、阿琢…”
傅琢很奇怪,認真問:“你在害怕我嗎?”
“沒有!”她當即矢口否認,豈料傅琢才走近一步,元寶就嚇得踉蹌倒退,撞倒了一簍子雞毛撣。
傅琢黯然道:“你在害怕我。”
“我、我收拾完了,得回廚房去了,晚餐還沒開始準備呢。”
“你不想聽聽嗎?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
元寶宛若驚弓之鳥,背脊抵著墻沿的雜物,竭盡全力迫使自己站穩腳跟,鎮定心神,長出口氣道:“…聽什么?”
“我的感覺如何,我是怎么做的。有時候我覺得我很孤單,我真的需要一個朋友,在這幢大房子里…”傅琢垂著腦袋緩慢踱步,腳尖隨意點著地面上的影子,嗓音軟軟的,緩緩的,就真的像少女傾訴心事,而不是一個殺人狂在供述罪行。
“是什么讓你覺得我就是你的朋友?”
“你對我很好,你關心我。”
元寶咬著牙,弱弱道:“…朗嬸對你也很好。”
傅琢沒聽清,歪過頭,用鼻音發出個“嗯?”的聲調。
雙眸熠熠發光,神態依然純真、懵懂。
上帝給了她天使般最純潔的臉龐,卻忘了驅趕她心中的惡魔。
元寶不敢直視,鼓起勇氣重復了一遍:“朗嬸對你也很好。”
“姨嬤…”她嘆息,眉目間藏著煩惱與失落,“但姨嬤接受不了我,她不是真正的愛我,她嚇壞了…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從沒見過我一樣,就像你現在…”
“我…”
傅琢又皺眉嘀咕:“我也不想的,但它讓我感覺很好,真的,一開始只是些小動物,魚、鳥、小貓…你覺得這就是爸爸不讓我碰他的獵/槍的原因嗎?或許吧,他一直說有時候你需要做點壞事,才能阻止你做更壞的事。可惜他阻止不了我,我自己都阻止不了我。”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就像有什么東西在你體內孕育、成長,像嬰兒一樣,汲取你的養分,吸干你的血液,它停不下來,它就是停不下來…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元寶克制住寒顫:“…沒有。”
“你們真幸運,”傅琢感慨說:“你們都被選擇去了天堂。”
“不過沒關系。”她神色與語調都輕快起來,“我長大了,三叔說我們都是獵手,我已經是名合格的獵手了。”
她越走越近,影子倒映在瞳孔里,形如擴散的墨水,元寶眼睛瞪得大大的,兩片唇抖若糠篩,卻發不出丁點兒聲音,只有猩紅的淚水前仆后繼狂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