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江南,空氣濕潤潤的,今年還未下雪,倒沒有顯得那么干冽。恰是昨日落了場小雨,留下這水墨般的江南景。傘尖輕輕的扣了扣門前的青石板,撒下星星點點的水珠。聲音打擾到了屋內正在翻著古書的男人,他將目光從書上移到門口,眼鏡下那雙富有書卷氣息的眸子略顯驚訝。
“離臘八還有段日子,你怎么先回來了?”
“想你了唄。”門外的人微笑著走進了屋。“就回來看看你,不行嗎?”他身材修長,五指纖細,面頰白凈但掩不住眼角的幾絲皺紋,最奪目的屬他的眼睛,仿佛有光,一看過去,就好似能穿透你的心。看書的男人合上了書,從桌子上的茶壺中倒了一杯茶,一邊走向那人一邊道:“這些話我可從不當真,你是知道的。”將手中的茶遞給對方,繼續道:“可是……嘴饞了?”拿傘的男人把傘依在門口,接過茶杯笑著搖了搖頭。“又不是真貪那臘八粥,何必每年都如此打趣我。”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吳老板,有這幾天的報紙嗎?”門外走進來一個中年婦女,她剛進屋,看見端茶的男人又道:“鄭大家,今年這么早就回來了。”被稱為鄭大家的男人點了點頭。“是呀,外面無事,就想著早點回來。”恰時,戴著眼鏡的吳老板拿著報紙走了回來。婦女接過報紙,詢問價格,吳老板擺了擺手。
“左右不過幾個零碎,大娘拿去吧。”
“這哪成?”說著就要從口袋里拿錢,吳老板立馬伸手阻攔。“大娘,左右鄰里的,平時您送來的小食點心我可沒少吃。您這樣,我多不好意思呀。”婦女聞言也收回了手,不過嘴上依舊說著。“你這孩子,這哪能一樣呢。”說著又拍了拍自己手上拎著的籃子。“剛尋來的小南瓜,等我趕明做了南瓜餅,送來給你嘗嘗。”
送走了大娘,吳老板抬頭看了看天,小雨陰陰的,估計一時半會停不了。“出去走走?”鄭大家聞言有些意外的看著吳老板:“這天……”
“料誰懼這天,我玉口一開……”吳老板忽的壓起了嗓子,似唱非唱。“行了行了,都多少年的老事了。
”鄭大家白嫩的臉上多了一片羞紅。“那可不都是你自己說的。”“是是。”鄭大家附和著走到了門前,拿起傘,撐開。“走吧。”
暗黃色的大傘與黑色的雨傘并列行著。“你這油紙傘,當真質量如此之好?我估摸著你也用了十幾年了,還不換嗎?”鄭大家說道。
“犯不著,用的好著呢,若是遇到那狂風暴雨,我是寧可自己淋成落湯雞也不愿它受損傷的。”說著,吳老板像是想起了往事,眼神逐漸迷離了起來。鄭大家也沒再開口,他悄悄瞥了眼油紙傘的邊緣,不知是繡上去的還是畫上去的,青白色的荷花倒是和這江南相得益彰。兩人就這么靜靜的走著,
看似漫無目的的亂走,其實兩人心底都在朝著同一個方向。
小城有一個地,守著一棵古樹,據說有八百多年了。以前每逢祭祀,這里都是神圣的起點。后來祭祀沒有了,興起了少男少女對愛情的美好幻想,他們在樹枝上系上紅繩,把它又當月老用了。再后來,小城里出了個戲文大家,姓鄭。樹下,于是搭起了個戲臺。
“想當年你唱戲的時候,多少才女閨秀都為你癡狂。”兩人立在臺前,停住了腳步。“好漢不提當年勇,還是你這樣好,安穩。”鄭大家盯著古樹的一個角落。“你還記得,當年喜歡躲在樹下畫畫的那個女孩嗎?”
“你說余清?”吳老板微微仰頭,從油紙傘的邊緣處看向樹冠。“……她那不叫畫畫,叫丹青。”“這樣啊……”
兩人沉默了一會,鄭大家又開口道:“你和她關系不錯,還有聯系嗎?”吳老板看向他,盯的對方把眼神側開后才回道:“她在城南那開了間小畫坊,去看看?”“太遠就……”鄭大家話還沒說完,一個車夫拉著小轎跑了過來,被吳老板攔住。“走吧,有小轎,快的很。”
鄭大家收了傘上了轎,余光中戲臺越來越遠,恍惚間那戲臺下坐滿了人,齊刷刷的看著臺上意氣風發的少年,人群時不時高聲喝彩。少年嘴角的笑容一刻也不消,戲中角色轉了個身。目光中,樹下緊緊坐著兩個人,少女抓著畫板,不時被身邊的少年逗的輕笑。那戲角笑容不再,聲調猛的高了幾調。戲,到了高潮。
“辛苦你了。”不知過了多久,吳老板已經下了轎,鄭大家也跟著下了轎。青石板的路上積了水,有些滑,不過雨倒是停了。
“……雨齋。”鄭大家輕輕的念出面前小屋的門牌,又看了看身邊沒有動作的吳老板。“這間?”后者點了點頭,上前,從口袋中找出鑰匙打開了門。“進來看看吧。”他的聲音不自覺的傷感了起來。鄭大家咬了咬牙,有些苦澀的淺笑了一下,走了過去。
進屋,便見吳老板從柜子上拿下了一幅畫遞給了鄭大家。
“這是……”
“余清留給你的……”吳老板邊說邊走到了里屋,拿出一張毛巾,溫柔的擦拭著自己的油紙傘。畫上,是一個只有背影的少年俊才,雖然看不見臉,卻依舊能感到那少年的自信與陽光。
“余清……三年前走了。”正沉浸在畫中的鄭大家愣了一下。“走?去哪了?”鄭大家用詢問的目光看向正在擦傘的吳老板。對方沒有抬頭,依舊保持著動作。
“她……去世了。”
屋內安靜了很久,幽幽傳來了鄭大家的聲音。
“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一點消息也沒有。”
吳老板停下了擦傘的手,苦笑著。“除了我陪她走了最后一程,沒人知道。”他起身,走到鄭大家身邊,從他手上拿過畫。“這一張,是他八年前畫的,那時你剛走。”他頓了頓“還不準備回來嗎?”
鄭大家皺起了眉頭,想了良久,還是搖了搖頭。“以前沒想過回來,現在……”他看向那畫中的背影,有些羨慕。“……更沒這個打算了。”
---------------《故人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