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
《采桑子》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采桑子》又名《丑奴兒》,世人最耳熟能詳的名篇當是辛棄疾的
《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樂府是指專門管理樂舞演唱教習的機構。初設于秦,漢時依然沿用了這個名稱,職責是采集民間歌謠或文人的詩來配樂,以備朝廷祭祀或宴會時演奏之用。后人把它所搜集整理的詩歌,后世就叫“樂府詩”,簡稱“樂府”。到了唐代,這些詩歌的譜子已經失傳,填詞的形式卻流傳下來。而容若是他同時代乃至此前幾百年中,填寫樂府詞的佼佼者。
容若的詞透著幾分清爽的純情與率真,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愫,思念中帶著自嘲。夜深人靜的書房中,百無聊賴,容若再次翻閱那些寫給愛妻盧氏的詩詞,瀟瀟雨夜,孤燈無眠,風聲雨聲和寂寞難耐的心情,又是一個懷念愛妻的夜晚。解不開的心結,放不下的意難平,為什么想要白頭到老,想要與相愛的人“一生一世一雙人”就這么難?清醒時意興闌珊,沉醉時難掩愁情,無論是清醒還是沉醉都忘不了那個已經逝去的佳人。
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愁是少不更事的愁。“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是經歷了世事,內心傷痛,卻也不知從何道來。更是讓人心痛不已。
謝橋指謝娘橋。謝娘有說是六朝時的名妓謝秋娘。古詩詞中常常指代歡游之地,抑有說是指代那個才華橫溢的,答紛紛雪花何所似為“未若柳絮因風起”的謝道韞。“夢也何曾到謝橋”借用了晏小山的“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晏幾道的夢魂可以無拘無束的與佳人相會,而容若卻連夢里都難見佳人。如此反差的對照,讓人倍覺容若的孤苦凄涼。
寶玉在黛玉死后多年嘆到:“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夢不曾入夢來”。
容若的思念愛妻的惆悵中也感嘆“縱然佳人如夢也難逃,好夢由來最易醒”想要與愛妻在夢里相逢都如此艱難。“夢難憑,訊難真,只是賺伊終日兩眉顰。”她已經音訊全無,連夢里都芳蹤難覓,愁緒難以釋懷,也只能終日眉頭緊鎖,盡是哀怨。
《玉連環影》
何處?幾葉蕭蕭雨。濕盡檐花,花底無人語。
掩屏山,玉爐寒。誰見兩眉愁聚倚闌干。
沉浸在愁緒中的容若抬頭望向窗外,何時,下起了幾許瀟瀟細雨,打濕了屋檐下的的花枝?;秀遍g,容若似乎看到了愛妻站在窗前,默默地望著細雨滴落在檐下的花朵。片刻,她又轉身回到屋里,把屏風掩緊,看到玉爐中的香也燃盡了,她皺起眉頭,懶懶的倚靠在闌干上,不知在想著什么心事。
《玉連環影》是除《青山濕遍》外,容若自創的另一詞牌。容若自幼飽讀詩書,詩詞典故信手拈來。當頭一個發問,何處?是古詩詞中常用來詢問時間的,李白的《秋浦歌》“不知明鏡里,何處的秋霜”即是此用。“掩屏山,玉爐寒”也是借用張元錢《蘭陵王》的“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怯杯勺。”美好的時光轉瞬即逝,短短的三年,容若與愛妻就天各一方,物是人非,唯留下容若這個癡情之人,在時間的無垠的荒野中獨自飄零。
《少年游》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尋常風月,等閑談笑,稱意即相宜。
十年青鳥音塵斷,往事不勝思。一鉤殘照,半簾飛絮,總是惱人時。
自盧氏離世后,回憶就成了容若生活中的重頭戲,細細數來,好日子是那樣的短暫。他的妻懂他,懂他的才情,懂他的惆悵,懂他的落寞,懂他夢。多想這樣平平淡淡的歲月能夠永恒,與愛妻一起共賞芭蕉雨,共剪西窗燭,依偎著聽風賞雨。
青鳥是傳說中為西王母娘娘傳信的神鳥,是鳳凰的前身,原是一種猛禽,后來慢慢演化成了一種翩翩小精靈,經常出現在詩詞中“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青鳥傳遞的也多是幸福的佳音。
但可惜對于容若來說,“此去經年,應是良城美景虛設”十年間,連送信的青鳥都不見,那些陳年舊事在容若的心里卻是依然清晰如昨日。入夜,憑窗而立,一彎明月掛在天邊,清風帶入半簾的飛絮,那些歲月靜好的片段又出現在腦海。
《蝶戀花·》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蘭成指庾信?!扳仔庞锥∵~,聰敏絕倫,有天竺僧呼信為蘭成,因以為小字?!痹俅稳萑粢遭仔抛员??;貞浛偸敲篮玫模赜喂实?,當日與盧氏攜手同游的情景再現,十指相扣同游花間,她笑語晏晏,猶如落入凡間的花之精靈,生動鮮活。而如今歲月無情,人生無常只剩下我一個人含著眼淚看花,滿懷的愁緒不知該向誰訴說。
明月灑滿小樓,花影婆娑,袖口余香的已散,回首往事,愁腸郁結。就在這里我們曾笑說,要攜手一起常住花間,同游花海,生生世世。言猶在耳,惜花愛花之人卻不在了?!叭ツ杲袢沾碎T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虞美人》
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瑯玕影。閑階小立倍荒涼。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
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呵手為伊書。
虞美人舊時寓意著生離死別,哀殤,悲愴。烏江畔,霸王被圍,悲痛中吟出“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聞歌起舞,拔劍自刎,鮮血掃落之地,開出色彩絢爛的鮮花,后人稱之為虞美人。也因此有了《虞美人》這個詞牌
容若的這首《虞美人》有著這個詞牌一貫的憂郁的詞格。而此調中的最佳者非后主李煜的“春花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莫屬。容若的詞作自也頗得后主的神韻,他也曾言到: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貴重而少適用。李后主兼而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笨梢娙萑魧詈笾髟~作的喜愛。
瀟湘,舊詩作中常指“淚水”。此處不免想起《紅樓夢》里黛玉的居所瀟湘館。似乎也有了寫寶玉悼念黛玉的光景。
夜寒露重,容若信步在小院里閑逛,月色掩映著被秋露打濕的蒼竹,那婆娑的竹影和著月光灑落滿園,寂靜凄涼,恰是容若此刻的心情。寂寞空庭中,樓前臺階顯得十分荒涼。淚眼模糊中容若又開始思念愛妻,舊事的月光還在,可你又在哪里呢?
此時的小院萬籟俱寂,容若難以成眠,是當時太過薄情嗎,才沒有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時光,還是為因為太過多情,如今始終放不下。當年也是這樣的夜里,和愛妻一起在燈前寫字,“憶共燈前呵手為伊書”雙手相握,四目含情,往事歷歷在目,容若何曾薄情?點點滴滴的過往飽含多少濃情蜜意,繾綣深情。
凄涼別后兩應同,最是不勝情怨月明中《虞美人》
夜色下院中的景色依舊,明月還是靜靜的懸掛在半空,容若還在,可是身邊卻少了那個懂他的愛妻。
《攤破浣溪沙》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容若在失去妻子的悲痛中苦苦掙扎,猶如在風中飛舞的柳絮,最終掉落池塘,化為浮萍。只有忘記前塵往事才能開始新的生活,但那昔日的美好就像是荷塘中的蓮藕,荷花一般縈繞在心間眉梢。今生情深緣淺,容若期盼著,來生和妻子各自手持一片花瓣為信物,重續前緣,執手偕老。
如果對妻子的愛能少一點,是不是現在就不會這么的凄涼,憂傷呢。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聽鷓鴣啼遍了,短長亭。(《攤破浣溪沙》)
容若反復不停的咀嚼感悟這句話,多情或無情有時確是難以辨別?!胺凑叩乐畡印蔽飿O必反,容若一時又在后悔自己當年的多情,若是當時沒有付出那么多的感情,是否就不會有今日的煎熬?但是“此情只待成追憶,只是當時也枉然”雖然時過境遷,容若仍是“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p> 《臨江仙》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后,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看著漫天飛揚的柳雪花,容若想到了和自己緣分淺薄的妻子,他們竭力想要抓住手里的幸福,卻被命運像一陣風一樣的吹散了。沒有了愛妻,日子就如寒冷的冬天,只有冰天雪地,積雪層層,哪里還見得到生機盎然的柳樹和飄飄灑灑的柳絮呢?
五更時的寒夜里,冷月下的柳樹更顯得蕭疏,憔悴。明月皎潔,樹影稀疏,偏偏是在繁搖落,卻搖不凈相思。
繁華落盡后,更免不了回憶起當年想起了春日里美麗的景致。那時的呵手共書,那時候賭書潑茶默契。如今斯人已逝,即使夢里相見,聊慰相思,可惜好夢易斷,夢斷又難再續。佇立在夜風中容若滿含著幽怨,強勁的西風吹不散妻子的音容笑貌,也吹不散眉他間緊鎖的憂愁。
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從康熙十六年盧氏因難產去世直至康熙二十五年容若病逝,九年的時間里,容若未曾從妻子離世的悲痛中走出來過,固守著心中的那輪明月,把自己封鎖在回憶里。
《生查子》
惆悵彩云飛,碧落之和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
總是別時情,那待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
合歡花,相思樹,均有雙關之意。
厭厭:取自馮延巳的《長相思》“紅滿枝,綠滿枝,宿雨厭厭睡起遲”
彩云隨風飄散,碧霞漫天,心中惆悵有人知道多少。從分別再無相見之意。不見合歡花,只能獨依相思樹,孤單凄涼。與伊人道別的場景歷歷在目,越是想忘卻,越是縈繞心頭怎么也忘不掉。曾經的快樂,成了心頭的刺青,當時越是幸福,現在就越是痛苦。滿腹離愁深夜里,心甘情愿的去數那綿長的相思雨。
“是一般風景,兩樣心情。猶記碧桃影里、誓三生。(《紅窗月》)
眼中的風景與以往別無二致,人間的悲歡離合改變了看景人的心情,是年年月月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起親生載下的夜合歡仍在,桃花樹下立誓言緣定三生的場景還依然清晰,但妻子卻失約了,留下了容若一人,獨自飄零。
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人間空唱雨淋鈴(《浣溪沙》)
相信仙人可以給傳遞信物,但后悔的是她的遺物都與她一同埋葬了。如今唯有自己空自悵痛了,獨自吟誦著《雨鈴霖》憑吊美好的曾經。
“刻殘紅燭曾相待,舊事總依稀”。(《眼兒媚》)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凄迷。未夢已先疑。
?。ā稇浗稀罚?p> “多少芳箋約,青鸞去也,誰與勸孤酌”(《茶瓶兒》)
原本相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嗎?如今山盟海誓應猶在,只是物是人非,佳人已去,只余容若一人在這人世間獨自惆悵,暗自神傷。用一首首詩詞訴說著對妻子的愛戀和思念。
玉簫吹夢,金釵畫影,悔不同攜。(《眼兒媚》)
那些幸福美好、相攜相戀的時時刻刻,轉眼成空,真后悔沒有和你一起離去,一起黃泉相伴。
《憶江南》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凄迷。未夢已先疑。
身在禪院,聽著寺院里的晨鐘暮鼓,容若也想要平心靜氣,忘卻前塵往事,但應是塵緣未了,他做不到揮揮衣袖,一別兩寬,天上人間,永難相聚,容若不斷的品嘗著內心的痛苦。在聲聲入耳的誦經聲中和供佛的油燈香燭之火光下,內心凄迷一片。
盧氏去世后,容若始終是郁郁寡歡,那個懂他的人,能撫慰他的人去了,只留下容若孤單一人。容若經常留宿于那個盧氏停靈的雙林禪院,停靈的時間逾一年,遲遲不肯讓盧氏入葬。此間,容若在禪院中讀了許多的佛經,開始轉而向佛。他為自己取了個別號“楞伽山人”
從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去世,直到康熙十七年(1678)七月,一年多以后盧氏的入葬皂甲屯納蘭氏的祖塋。那個他最愛的女子,從此與他天上人間,陰陽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