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渾濁的眼，翕動的眼瞼像是在擦除眼球上的污漬，漸漸地竟似有亮光迸射出來。

　　“小霍你先回去吧，看來老爺子已經醒了，我去給他煮餃子。”甄阿姨轉過身輕輕關上門。“好，您先忙，有事再找我。”又看了一眼散著微光的門把手，徑直回到了自己房間。

　　今天是中元節，收到甄阿姨的消息我提前回來了。“小霍，鑰匙在左邊對聯最下面的縫隙里放著，你的飯我給你打包好放小冰箱里了，我和老爺子不在家，你自己去屋里拿。”我感覺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從地鐵口出來看了看時間已經9點，不禁加快了腳步。

　　回小區的路上有很多人在燒紙錢，地上畫一個圓圈，像是簡易的祭壇，一股股嗆鼻的青煙裹挾著火星莽撞的在法桐樹墨綠的枝葉中橫沖直撞。抬頭看了看天空暗紅色的圓月，像一只惡魔的獨眼，殘忍而邪魅。

　　剛進小區經過理發店正好碰到準備打烊休息的大姐。

　　“嗨！今兒下班早啊！”我沒心情跟她閑扯，嗯了一聲準備先回家看看。

　　“那個老頭兒給整走了！”我頓在原地。

　　“真是嚇人啊，別看他干瘦干瘦的，發起瘋來兩個人都摁不住！”大姐看似心有余悸的說道，她夸張的表情成功的攔住了我。

　　“怎么回事？快給我講講！”我一步邁上臺階盯著大姐。

　　“你這眼神怎么有點像那個瘋子？吃錯藥啦！”大姐皺著眉頭有點不爽，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

　　“這不是很久沒聽大姐你講故事了嘛，一時心急，哈哈，別生氣。”我立馬換上一副奉承的嘴臉，差點被自己惡心到。大姐是吃軟不吃硬的主，也不刁難我，那變得比我還快的表情像早就準備好了似的。

　　“這還差不多，聽好了，這次我可是親身經歷！”大姐沒有降低分貝的意思，仿佛這次不怕被追究刑事責任。

　　“那會兒太陽剛落下，月亮剛上來，大概7點半吧，天剛黑就看到兩輛警車進了小區。我趕緊扔下家伙，跟了過去。”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警車正好停在你那單元門口，四個民警下車徑直進了單元門，兩個民警在車里等著，我趕緊跟了上去，你猜怎么著？”她索性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口，我仍然站著。

　　“怎么著？”我緊接著話茬問道。

　　“電梯門還沒開就聽到老頭兒哭嚎著要找——對！虎子！在電梯口兩個警官一邊一個架著都有點吃不住勁，還怕給整出問題來。報警的是老頭對門的一個姑娘，躲在一個民警后面叉著腰，告那個老頭騷擾，那個保姆一直在邊兒上賠不是道歉，就差給跪下了！那姑娘得理不饒人非要讓警官帶老頭走，不接受調解就這么僵持著。過了有十來分鐘吧，樓主上來了，對著警官說了幾句什么，聲音太小沒聽清。又跟那個姑娘道歉，保證了把老頭兒帶走，才平息下來。”大姐抹掉嘴角的沫子，看著認真聽講的我，滿意的咧嘴笑了笑。

　　我對著大姐認真的說了聲謝謝，來不及想象故事里面有多少虛構成分，轉身向單元門跑去。大姐摸了摸臉轉頭對著老空調自言自語道“今兒怪事兒真多！”。

　　我打著手機上的手電筒在左邊春聯下邊摸到了鑰匙，門剛打開一條縫，淡淡的芹菜牛肉味兒就飄了出來。伸手按了一下左邊的開關，柔和的燈光填滿了整個房間。左邊小客廳還是原來的擺設，我徑直走到小餐廳和廚房，餐桌上還放著沒有吃完的飯菜，廚房的炊具還沒有清洗。打開小冰箱，兩個熟悉的飯盒在靜靜地等待我拿走打開。

　　拿出飯盒在微波爐里加熱好，安靜的吃完。默默地站起來收拾好餐具連帶著甄阿姨的碗筷摞在一起抱到廚房。一陣洗刷和碗碟的碰撞聲之后，寂靜重新淹沒了整個空間。

　　再次坐到小沙發上，“嗤”的一聲抽出筆記本，本能的回頭看了一眼，廚房里沒有旋轉的陀螺，不用擔心甄阿姨從背后“突襲”。

　　真是做賊心虛！

　　直接翻到空氣炸鍋的前一頁。

　　8月20日

　　1:20—5:05 睡眠3小時45分，精神尚可。

　　5:05—7:50 清醒2小時45分，

　　6:35 大小便正常（晚上還是有尿床，穿不慣紙尿褲）。

　　7:50—9:00 睡眠1小時10分。

　　早餐：小米粥一小碗，雞蛋半個，小咸菜一疊。食欲不錯。

　　9:35—10:10 樓道遛彎35分鐘；

　　……

　　19:10 愛生送來空氣炸鍋，使用方法附下一頁；

　　……

　　再往前翻，記錄著相似的內容。

　　一周后甄阿姨帶著老爺子回來，樓主和那個姑娘達成了協議，事件平息。

　　直到周五晚上甄阿姨才再次給我發了消息，“明天過來一起吃早飯，老時間！”

　　“好！”

　　******

　　第二天早上，我和敲門聲一起進了小客廳。

　　“坐吧，馬上好！”廚房里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沉默著坐在了沙發微微凹陷的地方，用目光審視著茶幾旁的小筆記本，好像它可以回答我這幾天所有的疑問。

　　兩碗小米粥、小咸菜、清炒莧菜和兩個雞蛋以對稱的方式放在了小茶幾上。

　　“整9點，您可真準時！”我打破了沉默。

　　“你可早來了十幾分鐘，先別問，吃飯。”甄阿姨像是有讀心術。

　　幾分鐘后，只剩下幾片蒜瓣幸免于口臥在鮮紅的湯汁盤底。

　　“你很好奇老爺子的事吧？今天時間夠長，我給你講個故事。”碗和盤子就這么放著，我倆都沒收拾，甄阿姨望著紅湯上的幾粒油星開了口。

　　“1925年甄爺爺出生在北平城北郊的一個小村莊，就是現在這個位置，十幾歲的時候家里只剩下兄弟兩人，他們商定，一人守祖宅一人拼前程。哥哥留下守著幾畝荒地和幾間破房，弟弟跟著饑民逃到東北加入了抗日隊伍，日本投降后留在了東北。直到遼沈戰役后隨部隊回防，從唐山到天津再到密云，北平和平解放還沒來得及回祖宅看看就隨軍直奔長江了，解放廣州后就留在了中南軍區，直到退休前也沒回來常住過。九十年代退休后回來一直在大院，離這里也不遠。這幾年身體越來越差，那邊的保姆被罵走了好幾個，愛生跟區里領導匯報了家里的情況和意愿，上面批準，就接了回來。老爺子一輩子沒結婚沒子女，我爺爺就是守著祖宅的哥哥，我是大孫女，按輩分我稱呼他二爺爺，愛生是我二弟，就是這里的樓主。這一輩我打頭，50歲內退一直閑在家，自然是我過來照顧。上周的事，本來以為只是精神過激，送到醫院檢查才知道精神和腦血管都有問題，知道他狀態不好沒想到已經這么嚴重了。醫生建議就在醫院靜養，以防隨時出現的危險，老爺子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回家，他不想死在醫院。我能理解他的心情，畢竟少年離家，大半輩子沒回來幾次。”是啊，只有家才能承載一顆將死之心最后的寄托，哪怕這個家原來的面貌只存在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