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義和周秉昆兩兄弟回到了家中。
鄭娟迎了上來“人家沒事吧?”鄭娟他們出來只聽周秉義說周秉昆去做好人好事了。具體的情況周秉義也不清楚,鄭娟他們就先回家了。
“沒事,是個老爺子。有市院不去,非要去一三一。這才耽誤了時間。”周秉昆擺擺手說。
“行了,現(xiàn)在秉昆也回來了,大家也別愣著了。準備煮餃子吧。”周秉義在門口撣了撣灰塵,進屋說道。
郝冬梅和鄭娟去煮餃子,周秉昆拿出了收音機,今天放的是樣板戲——《沙家浜》。
雖然這些年已經(jīng)聽了許多遍了,可是經(jīng)典曲目還是百聽不厭。
等到鍋里的餃子煮好,周秉昆和周秉義支好了桌子。雖然周志剛和周蓉一家還沒回來,但是年味已經(jīng)是一九六九年之后最濃郁的一次了。
大家都吃得很高興,尤其是周秉義。家庭在他心中有著相當?shù)姆至浚瑫r隔多年,游子成家還鄉(xiāng)。這對他來說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周秉義舉起了身前的酒杯,和周秉昆碰了一下,飲下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杯子里的是白水。
“秉昆,大過年的給我喝白水不合適吧?”周秉義也不惱火,但還是很直接地向周秉昆發(fā)問。
“有什么不合適,你要愿意喝自己喝。咱家可沒人和你喝,你在兵團就總喝酒,喝起來就沒有量。嫂子又不好管你,是,你是酒量好。可是再好也沒有這么喝酒的吧?”
周秉昆面帶不悅,周秉義卻訕訕笑了。
這個時候就看出周秉義和周蓉境界區(qū)別了。周蓉私奔之事被揭穿的時候,她說的是蔡曉光的嘴巴真松。
周秉義喝酒被戳破的時候,他甚至都沒看郝冬梅一眼。
“大過年的,咱們又實在高興。就讓我喝一口罷。”
周秉昆把酒杯和筷子一放,鄭重其事地說“別想,我嚴肅地向你提醒,你的身體并不是只屬于你的事業(yè)的。還屬于周家,作為你的親人我很有必要提醒你注意你的身體。你說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
周秉義擺擺手,朝母親告饒道“媽,你看看你老疙瘩。把他哥哥說的都沒道理了。”
李素華不太懂兄弟之間這種調(diào)侃,但她聞言,身體微傾向前,臉上滿是關(guān)切。“秉義,你弟弟說的也沒錯,不能總是喝酒,媽知道你一心在工作上,可是身體也要緊啊。”
周秉義無奈地笑笑“好好好,我喝白水。”說著舉起了水杯,和周秉昆碰了一下。兄弟之間的好意相勸,他心中沒有任何不高興的意思。
“也不只是今天,哥,我和你說認真的。咱家我還好,咱爸、我姐、你,胃都不怎么樣。你又一直和你兵團的朋友們常喝酒。這必須要節(jié)制了。日后若是從教還好,如果從政的話你就要頂著這個胃去和五湖四海的高手喝酒?那我們怎么辦?”
周秉義無奈地笑了,搖搖頭不說話開始夾菜。
“你別不當回事,嫂子你也多監(jiān)督他。沒底的酒量也就是看起來光鮮,背地里誰難受誰自己心里清楚。”周秉昆又對著郝冬梅說。
郝冬梅也和小叔子訴起苦來“秉昆啊,你是不知道,你哥哥動不動就拿一家之主自居。說我的事情的時候總是讓我端正態(tài)度,說他自己的時候又說他自有主張。我可管不了他。”
“周秉義同志,現(xiàn)在是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時代。請你端正你的態(tài)度,不管是周家這個大家,還是你和嫂子的小家,都不應(yīng)該是你的一言堂。”周秉昆說得很嚴肅,周秉義也忙不迭點頭,表明自己以后一定多多聽取愛人的意見,并且戒酒。
郝冬梅和周秉昆的話都有失偏頗。
周秉義在家中既不像郝冬梅所講的搞一言堂,也不似周秉昆嘴里的沒底的海量。他并不嗜酒,也絕沒酒癮。周家五口人,口腹之欲都不重。他喝酒的原因更多是為了工作,平日里他也絕不多飲一口。在兵團,逢年過節(jié)他才會和郝冬梅小酌幾杯,但肯定不多。
這些都是隨了周志剛。
周志剛是心軟的,他是孟子筆下的君子。每遇烹羊宰牛之時都不忍視之,對他來說吃這些東西不免讓他有些接受不了。
他平素最見不得殺生之事,對于殺狗吃肉的人,更是從內(nèi)心里反感。他對牛、馬、狗都有敬意,認為它們都應(yīng)被人視為無言的朋友,人應(yīng)善待它們,它們只應(yīng)在人的善待之下自然老死或病死。
病死對于它們同樣是不幸,人絕不可以僅僅為了吃肉而殺死它們。這與宗教無關(guān),純粹是天生的善根。
他山東老家的那個小村靠海近,村人都半農(nóng)半漁。他是從小吃海雜魚長大的,即使三年不知肉味兒也不會多么想吃肉,有菜下飯就行,沒菜有蝦醬下飯也很滿足。
這也是他會收下貴城那個小女孩的小狗的原因,對他來說眼看著一條狗被帶走吃肉是有些無法接受的。
說起來,還有一段趣事。
周志剛在貴城食堂的時候,和幾個同籍的工友討論起了當?shù)厣矫癯怨啡獾氖虑椋哉Z中滿是不理解。
在東北,狗在人眼里的地位僅次于左鄰右舍,“打狗還得看主人”這句話在民間流傳甚廣。在貴城山區(qū),村子里養(yǎng)狗人家的大人孩子看著狗的目光毫無愛意,很淡漠,和看著豬的目光沒什么不同。
一旁的貴城工友聽了這話,把碗一摔,罵了起來。
其他幾個工友都是暴脾氣,聽了這話也不回罵,擼起袖子就要開啟一場惡戰(zhàn)。
周志剛和一個貴城當?shù)氐膹N師把幾個人攔了下來。
廚師膀大腰圓,長得很富態(tài),操著一口濃重的蜀地口音。
“諸位切莫動手噻,聽我說幾句要得伐?”
周志剛的工友這就回座位坐下了,食堂的師傅開口了。
“幾位都是走南闖北的老工人了,什么苦地方?jīng)]見過,哪又能沒有窮人?可是要說哪的人最窮,什么地方最苦還得是貴城吧?”
幾個工友開始沉思,周志剛也開始思考。
大師傅又說了“要是每個月能吃上一頓豬肉,誰還殺自家養(yǎng)的狗吃?說狗肉補那是種借口,吃頓狗肉就能祛除百病多活十年了?扯淡!狗又不是會跑的千年參,說狗肉比豬肉還香,那也是扯淡。‘諸肉沒有豬肉香’,咱老祖宗早就這么下過定論了。
就說你們自己,兩個月沒吃到豬肉的話,都想舉報我們食堂吧?三四個月沒吃到豬肉的話,見到活豬腦子里立刻想到的是豬肉燉粉條吧?
這當?shù)氐纳矫瘢瑤啄甓紱]見到過豬肉是常事啊!一頭豬多能吃?一條狗才吃多少?一天給幾次刷鍋水喝它都不會變成野狗,餓得皮包骨它都不會像豬似的叫得煩人,所以對于當?shù)厣矫瘢B(yǎng)狗那就是養(yǎng)了頭豬,就是為了要吃它的肉,自己不想吃,也想讓孩子們能一年吃上頓狗肉。
大西南幾個省山區(qū)里的人,吃蛇,吃刺猾,吃山鼠,甚至逮住只耗子也烤了吃,別省的人就以為他們沒開化。可人是怎么開化的呢?沒有牲禽的肉吃,逮著什么活物吃什么,開化得了嗎?
給你們講件真事兒,一戶當?shù)厣矫竦哪腥吮欢旧咭Я耍懒耍旧咭脖淮蛩懒恕K廊怂郎咭粔K兒送家里去了。老婆孩子哭也哭過了,親人也埋了,當媽的擦干眼淚,一回到家就把毒蛇砍掉頭給燉上了。
因為孩子們都一個個眼巴巴地盯著那條蛇呢!那是肉啊!孩子就是孩子嘛,一個個含著淚那也吃得津津有味!”
幾個工友都不說話了,也不思考了,他們已經(jīng)完全被大師傅說服了。吧嗒吧嗒的吸著煙。
周志剛們扭頭再向鄰桌看時,那名貴州籍工人已不知何時離去了。他們總想找到人家當面賠個不是,卻沒再見著。自那以后,周志剛對殺狗的現(xiàn)象包容了,卻一如既往地心疼狗,并且也心疼要吃狗肉的人了……
那邊的周秉義在用白水自罰三杯,這邊的周志剛看著一桌白面卻有些食不下咽。
不是馮化成的廚藝不好,相反,這位詩人不僅詩有幾分才氣,做飯的手藝也相當不錯。
可周志剛滿眼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姑娘“你的胃不好,這么個吃法沒幾天白面就吃完了。”
馮化成很識趣地說自己會吃米飯,周志剛連連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
他第一次見到馮化成,說實話心里是不太滿意的。
馮化成確實是一個心善的人,從他率先幫車隊鏟路就能看出一二。
若娶的不是周蓉,周志剛大概會認為他是一個不錯的人。
可問題就出現(xiàn)在他娶的人就是周蓉身上。
周蓉是他的心頭好,他此番來也是要看看所謂的馮化成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神仙,能娶走他的寶貝女兒。
他對周家人的要求是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而不管男女,走出家門都要堂堂正正、挺直腰桿做人。
馮化成三十余歲,倒正好是男人的大好年華。年輕些顯得稚嫩,年長些又不免顯老態(tài)。而立之年,剛剛好。可饒是如此,他和自己的寶貝女兒站在一塊也不像個男人。
可他雖失小義,不損大節(jié)。看著自己女兒一臉小心翼翼的試探著自己的態(tài)度,周志剛也軟化了幾分。
尤其是當他看到襁褓里的馮玥的時候,嘴角快咧到了耳根后。可他沒發(fā)出聲音,馮玥還在睡覺。老漢慈愛的目光落在馮玥身上,溫柔得像慈祥的老阿婆在看家中傳下來的意義深遠的物件——她們往往已被生活磨蝕掉了任何脾氣,心中只剩下了愛,連看一枚頂針的目光都是溫柔的。
這讓他也沒了脾氣,馮化成看起來對周蓉的態(tài)度不錯。想著兒孫自有兒孫福的周志剛,也就由周蓉去了。
吃過晚飯,月亮也高高懸在了貴城的天上。
貴城山清水秀,空氣極好,沒有污染物的阻隔就連月亮也比吉春的亮幾分。
雖是一彎殘月,可清輝還是照耀了人間,照進了貴城的山里,也照進了周蓉他們住的山洞里,周志剛抱著馮玥走來走去,馮玥有了些睡意,在懷里也不哭鬧,歪著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周志剛就順勢給她講起了月宮里的吳剛嫦娥,還有玉兔的故事。
馮玥哪里聽得懂,但是說來也怪,在姥爺雄渾但輕柔的聲音下,她緩緩的睡著了。周蓉也出來了,她身后跟著馮化成。周蓉想把孩子接過去,但是周志剛只說讓他再抱一會兒,三個人就這樣看著這輪殘月,度過了三十的晚上。
說回吉春,因為哥哥一家回來了,周秉昆沒有帶鄭娟去南山上。屋里李素華和周秉義在說著貼心話,郝冬梅作陪。周秉昆和鄭娟在外面和周承平放煙花玩。
周承平拿了長長的一根煙花,鐵絲上纏著鋼絲棉,點燃后極亮,燒的也極快。
周承平第一次放煙花,鋼絲棉被點燃后的火光照在他的眼睛里,等到鋼絲棉熄滅了,他眼里的光卻依然明亮。
他飛快的跑進屋里,把周秉義拉了出來。嘴里只說“走,走。”
周秉義被拉了出來,看著自己的孩子說“看,看!”說著和他二叔要過了鋼絲棉,點燃以后炫耀一般舉給了自己。
他摸了摸周承平的腦袋“承平真棒。不過爸爸給你點一個更大,更厲害的好不好?”小家伙點了點頭。
說完和周秉昆要過了一個大煙花,將其點燃。將周承平抱在了懷里,煙花飛速上升,爆炸,絢爛的像剛出的晚霞。
郝冬梅和李素華也出了屋子,看煙花。
周家之前五口人,經(jīng)過了三年,三個孩子都已經(jīng)成家。老大老二也都生了孩子,現(xiàn)在是十口人。而這十口人雖然在這個春節(jié)分屬于兩個不同的省份,甚至可以說是地圖的兩端,一個在北,一個在南。
但是好就好在,他們還在同一片天空之下記掛著彼此。
而彼此之間也可以欣賞一樣的月亮。
海內(nèi)若無知己,還好天上有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