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之上,正掛的匾額寫著“明鏡高懸”四字。
段拂易坐在屏風后,看不見這四個字,但她的心,卻如明鏡一般。
世人皆會趨利避害,她看著手中孟軻帶來的兩張文書,目光沉得如見不著底的深淵。
她很清楚,宋祁最想要的,是揪出吳中彧和他背后的人,而唯一的開口便是楊自千。
堂上坐著的吳中彧聞言,登時驚得跳起來怒罵道:“大膽!竟敢當堂構陷本官!”
季讓仁附和:“楊大人,你莫要胡言亂語,污了吳大人的清名。”
楊自千瞥了他一眼:“季大人,這些年,你徇私枉法的事也做了不少吧。”
“空口白牙!血口噴人!”
“我就是人證!”
堂上頓時吵得不可開交。
吳中彧急著叫人托楊自千下去打板子,宋祁才施施然開口:“吳刺史。”
四周靜了下來,看向他。
他看向吳中彧:“你今日只是旁聽,何況楊自千有功名在身,即便入了刑部,也不可輕易上刑,還是聽呂大人定奪吧。”
在場官員齊齊拱手:“還請呂大人定奪。”
呂文杰向宋祁拱了拱手,后者點點頭,他坐下正聲道:“你既然要舉發吳刺史,可有什么證據?”
“自然是有,不過且先分說完我的案子,我再讓人取證據來。”楊自千站起身,負手而立,目光看向屏風。
隔著屏風,段拂易知道他的意思,將手中文書交給了孟軻。
呂杰文道:“如今在你家中搜到談光意的尸體,又有肅王殿下及僚屬做人證,涉七殺之罪,又有縱奴謀害皇家女眷,此乃十惡之罪,樁樁件件,都是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想分說什么?”
楊自千問:“首先,這十惡之罪,是從何而來?我這老奴又害了皇家哪位女眷?如何證實是我指使?”
聞言,鄒管家撲地哀嚎:“老奴冤枉阿!”
呂杰文看向宋祁,后者低聲道:“是我家的夫人,又府中帶刀侍衛為證。”
張德榮高聲道:“傳孟軻。”
孟軻聞言,走了出來,路過楊自千時將文書悄悄遞給了他。
他并未行跪拜大禮,而是拱手道:“屬下見過諸位大人。”
“你可曾親眼見過這廝謀害你家夫人?”
黑衣青年手還推著,腰間長劍上鑲嵌的九華玉在日光下流轉,他沉默了片刻,道:“不曾。”
堂下嘩然。
宋祁頓時目光陰沉,壓著聲音問:“孟侍衛,你想好再說。”
孟軻腰彎得更低了些:“屬下不曾親眼見到長官所言之事。”
見他態度堅定,宋祁大約猜到了是段拂易的指使,不好當堂為難。他臉色沉得讓人害怕,冷眼看向楊自千,話鋒一轉:“即便如此,七殺之罪,也是要拿命來抵的。”
楊自千卻一副云淡風輕:“何來的七殺之罪?”
呂杰文道:“這談光意是你府上聘用的陪讀,乃良民之身,你謀害了他的姓名,豈非是犯了七殺之罪?”
楊自千笑了:“非也,呂大人也許不知,這談家小哥已賣到了我府,不過是打殺了一個犯錯的家奴而已,頂多被申斥幾句,何來的七殺之罪?”
他掏出袖中剛剛孟軻遞過來的文書,展開奉上:“這是他家長輩簽署的賣身契,和官府開具的赤券,請呂大人查閱。”
接過文書一一傳看過,宋祁的臉色越發難看了起來,捏著太師椅的手,指節用力得泛白。
草菅人命之事,素來為他所惡,但朝廷律法不可違逆。
呂杰文沉默片刻,臉色如常:“一應文書俱全。”
看著堂下頭發花白的老人,眉目間有慈祥之色,他也懷疑是否是冤案。
掌司法事之人,自然是要依律行事。
“本官判明州錄事參軍楊自千涉謀殺良民一案,無罪,請楊大人以身作則,寬帶奴仆,切勿再惹出此等事端,本官也會照實向陛下呈明案情。”
楊自千心中得意,恭敬拱手:“是。”
呂杰文又問:“檢舉吳刺史一事,證據是否可以呈上了?”
楊自千目光轉了轉,心中暗想,自己只是私下有些小癖好,涉貪腐一案并不深,那位夫人設法救下他,他不妨用吳中彧賣她個人情。
那位夫人,也算是個女中諸葛了,竟然能想出這個釜底抽薪的法子……昨夜在牢中,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不得安睡之際,孟軻卻突然到訪,與他做了這個交換。
“還請呂大人差人去我府上取,歷年來,吳中彧謊報災區,私吞賑濟銀,挪用朝廷撥下修繕河工的銀子,才至于今年的潰堤之禍,具體冊目,下官都有備份。”
這些東西,當初備下時,原想著若自己有一日遭難,可以拿此威脅吳中彧,今日,卻是拿吳中彧來保下自己。
念此,楊自千不由得發笑。
吳中彧卻笑不出來,頓時嚇得從椅子滑了下來,滿臉的冷汗。
“屬下……屬下冤枉!”
呂杰文看了他一眼:“吳刺史還是安分片刻吧。”
派去取證據的是凌云,他方才上了快馬,宋祁又言:“不止楊大人,本王這里,也有一個人證,帶上來吧。”
堂下帶上來一個女子,瞧著年歲已經不輕,有些半老徐娘的意思。
人群中一身藕粉色的女子不斷向里面張望著,帷帽下姣好的臉上滿是擔憂。
“樊娘,那里面是你什么人,這樣擔心?”有認識她的人出聲問道。
樊娘擠到前面,衣角帶著荷香,她眉頭一皺:“自然是本姑娘擔心的人。”
里面站著的,正是周仁的妻子徐氏,她道明原委,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奉上:“這是我家夫君記下的,明州各處河堤的圖紙,與偷工減料之處,他這一生,不懂得為官之道,只知道這些工程之事罷了。”
她腦海中浮現出周仁在案前點燈忙碌的背影,一日復一日,都耕耘在這些上面,卻也沒能夠如愿,實現自己的報復。
徐氏指著吳中彧,目光如炬,也是流不盡的眼淚,她痛斥道:“正因為有他這樣豬狗不如之輩,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無惡不作,才會使忠義者郁郁而終,百姓苦不堪言,請大人明察!”
吳中彧被一個女子的仇恨嚇得后退兩步,急忙跪向宋祁:“殿下,這女人瘋了,一個女子的話不可信阿!”
“是嗎?想來也沒有刑部、大理寺和御史臺的話可信,不如吳大人隨我進京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