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濟。
“16號床患者同意切割手術，其家屬要求陪同。”
“17號床家屬依舊不同意進行手術，目前繼續藥物治療。”
“22號床情緒失控，打了一針鎮定劑穩定下來。”
“明天有四場手術，時間分別是……”
護士一一匯報著行程，腳下不停，只快不慢，和走在身邊的人掀起一陣微風，白大褂在空中飄蕩，最后落下。
姜念擠了肥皂液在手和手臂上清洗，重復三遍，擦干后在整個手臂處抹上消毒液。進入手術室，拿起手術衣輕拋了下，兩只手進入袖口，一旁的護士系好頸部和腰部的系帶，姜念隔著手術衣戴上無菌手套。
“明天加一場16號床手術，家屬要求直接回拒。”
“17號床我會再去說，22號床醒了告訴我。”
“好的。”
“嗯。”
手術室門關上，綠燈亮起，一場生死搏斗開始。
“鑷子。”
“擦汗。”
“縫合。”
手術室內只有儀器的機械聲和小幅度的呼吸聲，一切都在有序進行。
主刀醫生是姜念，云濟醫院心血管外科最年輕的一位女醫生，畢業后直接進入云濟，拜在心血管外科扛把子藺華教授手下，花了三年時間，目前是主治醫師。
“你們負責的醫生給我出來！叫什么來著？姜念是吧？！姜念！”
“這位家屬請你冷靜點，這里是手術室門前，請不要喧嘩……”
“你給我滾開！你們這些破醫生動不動就手術手術，我家孩子明明吃藥就能好，你們卻堅持手術，這不是訛我們錢呢嗎！不管！叫姜念出來！”
手術室內，姜念兩耳不聞窗外事，醫鬧她見的多了，她跟著藺華教授學的第一課就是處理醫鬧問題。一些家屬思想封建，認為是手術就一定有風險，寧愿花大價錢用藥也不肯手術，到最后病情惡化回過頭來責怪醫生。
手術結束，手術室的大門打開，姜念走到那人面前，冷靜道：“你是17號床的什么家屬？”
那男人脖子一揚，“我是他老子！你是誰？我找姜念，姜念！姜……”
“我就是姜念。”
男人高喊的聲音停住，上下打量了姜念兩眼，嗤笑一聲：“你一個女的能當主刀醫生？哎呦笑掉大牙了，一個女的，手術刀都拿不穩吧！”
周圍路過的人紛紛停下腳步，蹙眉，一旁氣性急的小護士想說些什么，被姜念攔下，姜念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說出的話冷漠又無情：“不想看著他死就盡快同意手術，別到時候有點什么事就來我這瘋狗亂咬人。”
男人愣了一愣，怒道：“你！”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這位大哥，您眼睛還好吧？這里是醫院，不是菜市場。”
遠處走來一位穿著白大褂的，戴著口罩，眉眼頗深，一步步逼近，他站在男人面前，比男人高出一個腦袋，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男人瞬間神色慌張。
“這邊建議不想手術就直接出院，不要浪費我們一個床位呢，親。”他說。
明明是笑著說的，可男人卻感到周身一股壓力，罵了幾句就走了。
“散了散了。”他招呼著散開眾人。
“17號床病人今天情緒怎么樣？”姜念問一旁的小護士。
“情緒穩定，就是家屬依舊不同意手術，您剛才也看見了。”小護士嘆了口氣。
“我會再爭取，麻煩把明天具體的手術相關發我，謝謝。”
“好的。”
姜念脫掉手術服，進行消毒，唯哲湊過來要跟她講話，他剛要邁進手術室，被姜念的一個眼神制止，把腳收了回去。
“姜醫生，就不感謝感謝我？”他靠在手術室門上懶洋洋問道。
“哦，謝謝。”
“你這也太敷衍了吧。”
姜念沒搭理他，穿上白大褂往辦公室走，他跟在身旁，喋喋不休道：“欸你說我們這是不是情侶裝啊？”
姜念目視前方：“那你對象挺多，并且男女老少通吃。”
唯哲：“……”
辦公室內有一位鬼鬼祟祟但又光明正大的醫生，貓腰著身子在姜念桌前的抽屜里翻找著什么。
姜念無奈，走過去，“師哥，沒筆了，別找了。”
“喲，念念回來了，怎么會沒筆了呢，我前陣子看還有一抽屜呢……”陳俊含不甘心的繼續翻著。
“啪。”
姜念把自己白大褂口袋上的三支筆拿下來，紅藍黑各一支，看著他道：“就這三只，拿了我們關系破裂，不拿我們依舊是師兄妹，你拿不拿？”
醫生們互相借支筆很正常，可借的次數多了，不還，那可就嚴重了，幾千塊錢的手機隨便放沒人看一眼，兩三塊錢的簽字筆隨便一放那就是眾人虎視眈眈的盤中餐。
姜念剛開始當醫生時，被陳俊含誆著買了一抽屜筆，結果被他一個星期拿完，一只都沒留，氣的姜念拿著空了的抽屜找他理論，他嬉皮笑臉的說會還的，還了三年沒見一支筆。
這不她最近剛買了幾只筆，又被逮著了。
陳俊含笑嘻嘻的摁上一只黑筆，慢慢從她手底下抽出來，“怎么會破裂呢，師哥最疼你了你不知道，乖啊乖啊，師哥肯定會還的。”
姜念翻了個白眼，“你怎么不去偷師父的筆。”
“哪敢啊，師父他老人家能打死我。”
“師哥還欺軟怕硬呢。”說這話的是唯哲。
“喲，”陳俊含坐下，手支著下巴，“你別說這白大褂穿著還真有點醫生那味了啊。”
唯哲朝他一抬下巴，把白大褂脫下掛回原位，“那可不，醫院痛失我這個人才。”
陳俊含笑道：“去你的吧。”
“給我洗干凈，我嫌棄。”姜念開口道。
“嘶，就穿了這么一小會兒，沒味的，別嫌棄啊，姜醫生。”唯哲坐在椅子上，借力滑到她旁邊。
姜念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
唯哲舉起手，“行行行，洗洗洗，肯定給我們姜醫生洗干凈。”
“來來來。”陳俊含揮著手找唯哲。
腳下一個用力，滑倒他旁邊，側耳。
“還沒追到呢？”陳俊含問。
唯哲喜歡姜念，全科室都知道，但姜念不喜歡他并且拒絕過他的表白，全科室也都知道。
唯哲是姜念的第一位手術對象，做的是心臟移植手術，剛出茅廬的姜念上手術臺緊張，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臺上的唯哲嬉皮笑臉安慰她：“美女醫生有對象沒，你看我的心都被你看過了，可要對我負責啊……”然后他被打了麻藥。
本以為只是玩笑話，可手術成功后他就開啟了長達三年的追求，沒人知道為什么他會喜歡姜念。
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個不被看中的廢物，在想要結束生命時，有一個人走過來，抱住他說“我會救活你。”
唯哲的命是姜念給的。
心臟移植后姜念日日夜夜守著他，防止排斥反應出現，但很好，沒有出現任何問題。唯哲經常半夜醒來，看見姜念趴在床邊，也是通過無數個夜晚確定了對她的感情。
“沒呢。”唯哲嘆了口氣，努努嘴，“姜醫生難追啊。”
姜念抬起眼看了眼他倆，兩人瞬間笑容上臉，姜念搖了搖頭，繼續看手里的報告。
陳俊含壓低聲音：“那你再努把力，師哥支持你！”
唯哲也壓低聲音：“好的好的，謝謝師哥的大力支持！”
兩人握拳相擁。
對面的姜念：“……”
*
病房。
“對不起啊姜醫生，給你填麻煩了。”
17號床的患者是男生，情況很不好，只能手術。姜念剝好橘子遞給他，輕聲問道：“你想活下去嗎？”
這句話醫生會向病人問很多次，只有他們想活，醫生才敢動手，才有底氣。
男生垂著頭沉默不語。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姜醫生。”
姜念走到門口的腳步頓住，她轉身，病床上的男生因為疼痛的折磨，面色蒼白，從住院到現在，肉眼可見的瘦了下來。
“我相信你。”男孩頓了頓，又說：“我是班長，他們還在等我回去教他們題呢，我想考大學，不能就這么死了。”
姜念垂下眼瞼，出了會兒神，最后抬起頭看著他認真道：“好。”
姜念費勁口舌，每天在病房蹲17號床的家屬，17號的父親見了她會惡語相向，姜念不理，一心鉆在母親身上，她知道，他的母親很愛她的兒子，只不過當家人不是她。
“姜醫生，你別再勸我了，我們是不會同意手術的。”女人說完這句話要走。
姜念叫住她，“他說不想死，他想考大學。”
女人身形一頓，拎著飯盒的手微顫。
“我們科室最厲害的藺華教授在手術時會陪同，給他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好嗎？”
女人突然蹲下哭了。
兒子的病重、昂貴的醫療費、男人強硬的態度，全都壓在一位沒有任何權利的母親身上，有哪位母親舍得親眼看著自己懷胎十月的孩子去死呢。
最終，女人為自己的孩子勇敢了一回。
“你個死娘們！誰讓你同意的！”
“他是我的孩子！我憑什么不能同意！”
姜念快步走進病房，抓住男人揚起的手臂，用盡全力甩了出去，男人往后踉蹌幾步，氣急敗壞，沖上前去，卻突然停下腳步，一動不敢動，瞳孔睜大看著姜念。
一把小刀抵在他的脖子前。
“姜醫生！”
“姜念！”
病房里的人驚了。
唯哲壓下心里的震驚，咽了咽口水，“姜念，把刀放下。”
姜念戴著口罩，只能看見一雙眼睛，一雙在燈光下冷漠無情的眼，“滾出去，在手術結束前別讓我再看見你。”
男人額前流下汗珠，慢慢往后退，然后跑了出去。
“喲，這么熱鬧呢。”
“教授。”
“教授。”
姜念收起小刀，放進口袋里，看見來人，乖乖叫了句：“師父。”
雖是滿頭白發，可依舊擋不住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醫生的眼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藺華無疑是心血管外科最鋒利的那把，他手底下的學生姜念亦是。
初露鋒芒的刀劍。
“跑了？”
“跑了。”
“刀給我。”藺華伸出手。
姜念抿了抿唇，沒動，低下頭等著挨罵。
藺華走到病床前，摸了摸男生的頭，笑著問：“怕不怕？”
男生搖搖頭，看向姜念，“她很勇敢。”
藺華仰頭大笑，臉上的褶子一抖一抖，“她啊，像我。好了，你好好休息，該吃吃該喝喝，其他不用擔心。”
藺華指了指姜念，“你，跟我出來。”
走廊里，姜念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口。
藺華冷哼一聲：“現在知道錯了，你下次動手前能不能動動腦子。”
“對不……”
“你好歹戴個手套啊，留下指紋怎么辦，不動腦子的。”
姜念忍著笑，“噢記住了，下次一定戴手套。”
藺華踹了她一腳，但沒碰到，給空氣來了一腳。姜念挪著身子在站到他旁邊，殷勤的給他捏肩，力度剛好，一看就是沒少干。藺華瞇起眼，“準備好了？”
姜念知道他問的是什么，點了點頭，“嗯，準備好了。”
“行。”
之前藺華問過她為什么非要揪著這一個病人不放，他記得，姜念那時沒有說什么救死扶傷是醫生的職責所在，只說了一句——
“他才剛開始，不能死的。”
18歲，確實是剛開始的年紀，一段新的旅程還在等著他，不能就那么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