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該喝藥了。”

　　看著尹慈一臉抗拒的樣子，練采真啞然失笑，“怎么醒了反而這般抗拒我，師父乖一點，吃了藥才能好。”

　　“我……咳咳，我的修為怎么回事，還有，我的，眼睛。”

　　“把藥喝了，待師父氣血恢復一些了，瓊姑姑才能醫治，”尹慈感到有只手撫上她的臉，干燥而溫暖，她并不覺得厭惡，好像是早已習慣，她正為這樣的想法驚訝時，那手的主人繼續說道，“瓊姑姑有辦法的，師父很快就能看見了。”

　　尹慈聞著那藥，有一股若隱若現的異香，練采真喂她，她便喝。苦澀的藥流入喉，卻咽不下去，尹慈奮力一咽，明明是流動的藥湯，卻好似上白把細小的鋸齒割在喉間，她的額上很快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練采真心疼地摟著她，輕輕為她擦拭汗水，又生怕觸碰到她身體的其他傷口，“徒兒和瓊姑姑定能治好師父！”

　　痛歸痛，尹慈直覺這藥無毒，好一番折騰，總算把藥喝完，已說不出半句話。此時的她，心里只有怒，到底是誰把她變成這鬼樣子的？

　　“師父莫惱，大仇得報，一切早已塵埃落定，你好生修養，往后沒人能傷你分毫。”

　　尹慈昏昏睡去，她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她知道自己陷入了夢魘，但她已經分不清夢和真實了，再多停留一會吧，醒來又要面對數不清楚的疼痛和自己天才隕落的事實。

　　目光所及，一片殘垣斷壁，無數雙手從淤泥地里伸出，試圖抓住尹慈。她盡力逃脫，往不遠處的那片海走去。

　　“小慈，小慈——”

　　飄渺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尹慈分辨不出哪個方向。

　　世界在旋轉，變化，一會兒是金碧輝煌的宮殿，一會兒是漫天飄舞的槐花，純白如雪，一會兒是繁華市井，熱鬧非凡，最后，竟然變換出了一些人來。

　　驚鴻淺笑著看她，說外面的世界不干凈了，要帶她回棲梧派。辭柯雙手抱臂交叉在胸前，面上還是兇巴巴的，句話也不說，手里卻攥著她央求了許久的木刻小人。

　　葉尋霓向她張開懷抱，她的眼睛還是那么亮，似有星辰閃爍，周琳芝站在一旁，手里拿著糖葫蘆向她搖晃，柳七桃絮絮叨叨的和葉尋霓拌嘴，看見她了又調笑了幾句。鹿嬋安靜，譚修沉穩，兩人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只可惜，不是真的。尹慈繼續向前，葉尋霓拉住她，笑吟吟說道，“小慈不想和我一起了嗎？”

　　“不了，我要去找真正的你們。”

　　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葉尋霓大笑，柳七桃更是笑得話都說不全，“她說，說要找真正的我們啊，哈哈哈哈……”

　　“小慈以后會后悔嗎……”周琳芝話音未落，幾人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化作了紅色的迷霧。

　　尹慈突然覺得心痛，似乎有很多東西正在離自己而去，讓她喘不過氣來，也正是這一個分神，她被地面上搖晃的手抓住了腳踝。

　　只是瞬間，她被拖進了深海，海草將她牢牢纏住，越掙扎，綁的越緊，她想要呼吸，只能吸入大口的水。哪怕是在海底，也能看見一束柔光透過黢黑的海水透入。

　　險些被夢魘唬過去了。

　　尹慈平復心情，反手去拔那些海草，果然，下一刻，她便躺在了海邊礁石上。

　　這是個沒有星星的黑夜，一輪慘白而碩大的月亮壓在海面，明明近在咫尺，伸手觸碰卻發現不過是水中月遙不可及。

　　就著慘白的月光，尹慈在波光粼粼的海面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眼眶空空，血痕猶在，曾經如花的容顏現在潰爛一片，幾道明顯的劃痕觸目驚心，有灰黑的斑分布在臉上，脖頸上，還在往下延伸。尹慈脫下衣服，尸斑漫延到全身，大大小小的窟窿昭示著身體的主人曾受過非人的虐待。

　　在夢境里，沒有眼睛的尹慈也能看到。她冷哼一身，心想這夢假的過分了，她攏上衣服，安靜地坐著。反正一時半會她也沒找到此夢的破綻。

　　海上吹起了涼風，白月與海平面交界的一線微微發紅，海上有霧，過了許久，紅色自下而上地暈染開，由淡紅變為暗紅色，伴隨著一股腥味兒。

　　尹慈并未發覺，那輪紅月隨著顏色漸深而變小，初時還與海面相貼，后來已是高懸在天上了。幾乎是她睜眼的一瞬間，血紅的月已印在她眉間。

　　海岸已經消失，四面環顧，看不見盡頭，與其說尹慈站在大海正中，倒不如說是一鍋熱湯上的螻蟻。

　　海水沸騰，咕嚕嚕地冒著泡，難聞的氣味里有新鮮血液獨特的腥，尹慈熱的渾身泛紅，她知道這是新的夢了，現在她更在意的是身上真切的疼痛。

　　她幼年時聽師伯講過，極東的海邊有著一個大官，他的小兒子年紀輕輕就很有本事。有年，一只蛟妖作惡，給海邊百姓造成了很多損失，小少年古道熱腸，去和蛟妖調解，不想卻打了起來，蛟妖蠻橫，召來的海水將要淹沒海邊數十個村落，小少年便把他打死了。蛟妖的父親是個仙官，看自己兒子慘死便要求小少年一死，不然讓城內百姓陪葬。那小英雄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不累雙親，不害百姓，于是割肉還母，剔骨還父。

　　聽到此處，尹慈好奇地問，割了肉，剔了骨，不就不能活了嗎？

　　師伯揉著她的頭，笑道，他有一個好師父，為他洗筋伐髓，拿荷花和蓮葉為他重塑肉身。

　　尹慈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強硬的外力正在她經脈上流動，所過之處如刀刮，似蟻蝕，讓她痛不欲生。骨骼被打碎，有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在其中流竄，驟然一緊，骨骼又重新被裝在一起。身上大大小小的結痂鼓脹，崩裂，粘稠的血液和黃水流出，不過片刻便凝結在了一起。

　　礁石早已融化，她在這燙人的海中掙扎，卻迅速的沉到底下。她一張嘴，痛的火辣辣的喉嚨便被這怪異的海水堵住，讓她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很快，她全身都生出一種癢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尹慈伸手去抓，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摸不到實體。是要死了嗎？怎么一瞬間什么感覺都沒有了。

　　她要是死在夢魘里了，師父一定會嫌棄她丟他臉的，那些幾次三番想弄死她讓她飛升的仙官也會嘲笑她，甚至，莫季宣都能從夢魘里走出來，她卻要淹死在這海中。她都還沒有玩夠，也還沒找到害她的人，怎么能就困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