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衣深吸了一口氣,轉回臉來,對著雪衣道:“大姐,是我的錯。是我想差了,又把話藏在心里不講出來,沒有大姐通透。大姐猜的沒錯,師父當年離世,連大姐最后一面都未曾見到,我總覺得,大姐因此,會疑我不夠用心。所以,我主動說要離開天衣門,大姐定會是求之不得。”
“當年是我心窄,然后自己心傷。離開天衣門后,我扮成個老頭兒,去京城的皇城根兒下,開了間小小的私家醫館。我偏不用師父教給我的行針手法,更絕不打出天衣門的旗號,就想靠自己的真本事在江湖上闖蕩。可是,沒過幾個月,我那間醫館里,突然來了一個游方的和尚。”
“游方的和尚?”褐衣很奇怪,不自覺地問了一句,又趕緊閉嘴。
黃衣只看著雪衣,續道:“我見那和尚氣度不凡,他雖然年紀很大,但身形飄逸瀟灑,看上去不似壞人,就細心替他診治。他對我說,他在不久前,剛去拜祭了一位故人,之后,就總覺得心神不寧,難以安眠,不知是否身體有疾。”
“我沒有查出來他身體有什么不妥,認為或有可能,是他的精神受損。就對他說,我有一套自創的針法,頗能安神助眠,問他愿不愿意試一試?那和尚看了我一會兒,笑道,不知為什么,見到我,似覺得哪里有點熟悉,或許是前世有緣,不妨一試。”
“大姐,我的這套針法,你們都不知道。是我在行醫中發現,有些人長期心神壓抑,精神上會受損失,總覺得不適,身體上卻查不出任何問題。所以,我自己研習了很久,想到可以用針法,來緩解病人的心神壓力。而這套針法中,有一針與眾不同,那是在頭頂上,找一處非常特別的地方,以織女金針扎入。病人被扎后,會變得半夢半醒,還會說一些,自己平常想都想不出來的話。”
“而病人說出了這些話,再等我撥針之后,他便壓根兒不會記得自己曾說過什么。可非常明顯的是,病人卻會變得神清氣爽,心神壓力仿佛一掃而空,再無莫名不適之感。于是,得那和尚同意,我就對他行了這一套針法。他果然十分受用,待我撥針后,他連贊我醫術了得,還說,甚至比他以前認識的那位故人還要厲害。”
“但這個和尚并不知道,在我將織女金針扎入他的頭頂后,他曾說出了一番奇怪的話,雖然聽起來,不是很連貫,可我卻聽得,有如振聾發聵一般。他說:真的死了么……你救過那家的孩子……參須應該在你那里吧……我不相信你死了……老道姑居然也被你救了……你怎么可能會死呢……太醫院……要去太醫院查一查……那起死回生之術,到底是怎么用的呢……”
“大姐,我知道有一些人,在內心深處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連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而且在清醒的時候,他們反而會毫無這個想法。這些想法積壓在他們心中,會令得他們輾轉難安,渾身不適。可一旦說出來后,哪怕是他們自己不記得說過這樣的話,也能安定他們的心神,解除不適。但我不能告訴他們這些話,是以,我并沒有問那和尚,他在半夢半醒之間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但在那和尚離去之后,我卻在心里反復回想他說的這段話,漸漸地起了疑心。這個和尚說的‘你’,是誰呢?為什么,他會提到老道姑和太醫院呢?他居然,還說到了起死回生之術,又說到故人什么的……我忽然靈光一閃,莫名其妙地想到,他說的故人,會不會是我們師父呢?難道師父,真的有可能起死回生嗎?”
“其實我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很荒謬。或許是因為,我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在疑,是我未能盡力,醫術不夠,師父才會病逝吧。故此,我的精神應該也有損傷,我不肯接受師父的離世,才會把那和尚的話與師父聯系起來。我毫無實證,只是聽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和尚一席妄語,便瞎猜師父能起死回生,連我自己都不能說服。但是,我卻放不下這個想法……于是,我決定要設法混進太醫院,找一找是否真有那傳言中的起死回生古法。”
褐衣忍不住,開口道:“黃衣姐姐……你真是的,既然早有這個想法,你為什么不回來與大姐商量?你是在聽了那和尚的話之后,才去求齊大爺,讓他幫你混進太醫院,這么算來,你竟已在太醫院里鍘了一年多的藥草,白耽誤了恁多時間?”
黃衣愧道:“是我自己想差了,我害怕這樣捕風捉影的猜測,會更惹大姐不快。所以,才想要自己先去查一查。結果,我耗費了那么長時間,始終一無所獲。而我因此,竟更養出了執念,守在太醫院里,不肯放棄,若不是大姐著人召我回來,我還不知道會在那里耽多久。”
雪衣將輪椅車靠過去,拉起黃衣的手,道:“我是大姐,累你心傷至此,終是我這個大姐不對。如今,我們姐妹把話說明白了,往事已矣,你再也不必掛懷。”她將另一只手伸出去,又拉過褐衣,再道:“從此以后,我們姐妹合力,共撐天衣門,共探師父離世的真相,是不是?”
黃衣和褐衣一起含淚笑道:“是。”
黃衣旋即便問:“大姐,那噙劍求問之事,咱們到底查不查?”
褐衣馬上跟著說:“查不查,大姐定。”
雪衣想了想,緩緩道:“兩位妹妹無需再多言。此事若只涉噙劍,我必不會去查。我是這么想的,曾經的家門慘案,冤是不冤,無論我知不知道真相,是不是去復仇……那些已逝去的家人,終歸都不能回來,則查又有何用?”
“噙劍姐姐適才唱歌,責我把過去的親人遺忘,倒也責的對。黃衣妹妹覺得我對家人有些薄涼,亦是沒錯。無論如何,我現下是天衣門的門主,就真的決定要去查,也絕不能禍及天衣門。你們且容我先想一想,必得有個萬全的行事之法后,再來說接不接案。”
黃衣和褐衣點點頭,不再追問,淺施一禮,退出廂房,
隔了兩日,雪衣將黃衣和老車叫進堂屋,密密地商議了整個時辰。
轉天,黃衣和老車就一起出了門。
天衣小院里,只剩下褐衣陪著雪衣,幫著驗號接案。好在,這幾日的案子都不麻煩,雪衣一聽便知端的,結的都很快。
守候在天衣小院外面的鄉野之人,越來越少。竟然有個人在離去前,專門向褐衣打聽:天衣小院是不是,又要閉門了?可是,這招牌并沒有摘啊,就這么平白無故地,突然說不再繡新號牌,天衣門是不是,也有點兒壞規矩?
褐衣拿著鍋鏟,去敲那人的頭,道:“亂講,天衣小院沒摘招牌,當然就不是閉門。哦,我們光花時間接案子,難道不用花時間查案子?吶,我天衣門的規矩,江湖上都是知道的。每月有兩天不接案,每年有十天休沐假。再有就是,一旦停止新繡號牌,就說明這一陣子,查案的時間要緊,接案的時間得先緩緩。壞什么規矩啊?叫你亂講,叫你亂講……”
那人抱頭鼠竄。
就這么過得幾日,藍衣從外面回來了。
因為這段時間,吃飯的人只得兩個,又不用對外放菜,雪衣更是少食,褐衣很久沒機會炫技,正覺手癢。見到藍衣風塵仆仆地躍進院中,褐衣大喜,鉆進廚房里,鼓搗沒多久,便端了兩盤噴香撲鼻的小菜出來,再加一壺解乏的果釀甜汁,放在堂屋的大桌子上。
藍衣已在自己房中梳洗完畢,換了一身天藍色的家居紗裙,過來請見大姐雪衣。
雪衣的輪椅車是可以靠自己搖行的,只是費些力氣,動作慢些。
不過,到褐衣把菜擺上桌時,雪衣已坐在大桌上首,顯然是要等著聽藍衣細細道來。
藍衣對著兩位姐姐福了一福,坐下來便開始吃喝,竟沒立時開言。
雪衣和褐衣互相看了一眼,褐衣忍不住問道:“藍衣妹妹,此去查到了些什么消息,你不先跟我們說說?”
藍衣一邊吃,一邊說:“唔……嗯,是查到一些消息,待我先想想,該怎么跟你們說。”
褐衣急道:“這有什么好想的?就你那張不愛張開的嘴,再怎么想,你還能說出花兒來?你查到什么,直說什么便是。”
藍衣笑一笑,道:“褐衣姐姐,你專做了這兩盤我最愛吃的小菜,還想要聽我先說話么?我只得一張嘴,自然是,吃了再說。”
褐衣楞一楞,不好意思地去看雪衣。
雪衣無語,想了一想,忽現捉狹神色,對褐衣道:“我猜著了。藍衣妹妹此去,定是遇見了個可人意的如意郎君,故此,她要先想一想,該怎么跟我講,才能不讓我聽出來,你說對不對?”
藍衣張著嘴,夾住一根菜,硬是沒能送進口里,瞪著雪衣,說不出話來。
褐衣大樂,道:“我的天啊,看藍衣這模樣,大姐竟是猜對了?”
藍衣合上嘴,放下筷子,認真問道:“大姐,莫非你能讀到我的心聲?”
雪衣也顯得有點兒驚訝,道:“啊,我真猜著了?哎……其實我是開玩笑的。我知道,藍衣妹妹你雖然話少,但向來并不會瞞著姐妹們什么。照你的心性,不管查到什么,原本該是一口氣先說完,再去吃東西,那你還比較安心。褐衣妹妹做的菜越好吃,你會說的越快才對。結果沒想到,你竟然先去吃菜,我便隨意往你最不愛聊的話題上猜一猜,只是想逗你一下,難不成,我竟猜著了?”
藍衣點點頭,索性直言道:“是,我遇見個如意郎君。可我看上了他,他卻不一定看上了我。我本來,確是有點糾結,該如何跟大姐講他才好,現如今,大姐已然猜到,那就好辦,我直說便是。”
“我遵大姐吩咐,潛行去了二十年前,你家的案發舊地。那里雖離京城較遠,離我們這里,卻只得兩日腳程。因怕走漏消息,我不敢明著找人詢問,只是偷偷潛入一些府邸,翻查能找到的舊時文件。可是,此案當年上達天聽,當地官府結案后害怕翻賬,這些年換過好幾任府臺,或有意或無意間,已把舊時文件都銷毀了。我只查得一些私下傳言,說是當年你家的那本戶冊,應該并沒被毀掉,而是被人偷藏了。”
“我查不出是誰偷藏的,就用了笨辦法,循著歷任府臺的履職記錄,挨個兒摸到他們家里去查。這就不能只在當地查啦,所以耽擱了這些時日,我才回來。我一直倒查至十年前離任的那位府臺家里,如今他已致仕,歸鄉養老,自號采菊叟。他家的那個院子里,就只有老兩口和幾個家丁住著,毫無防備。卻沒想到,居然就在他家里,讓我翻出來一件東西。”
“什么東西?”褐衣聽得緊張,接口問。
藍衣飲了一口甜汁,續道:“是前朝圣皇在位時,賜給噙劍父親的一幅小字,由圣皇親手所寫。這東西,只可能是,在二十年前抄家時,被抄出來的。”
“這個采菊叟,居然敢私藏從罪臣家中抄出來的東西?”褐衣更緊張了。
藍衣道:“當年,那些抄出來的東西,必須上交的,自然都已上交了。而二十年前,圣皇早已薨逝日久,如今,更是連在位天子都已輪換了三個,哪里還會有人在意圣皇的一幅小字?所以,這東西被他私藏了,估計沒人發現,亦沒人在意。不過,我就想,采菊叟能私藏這個,會不會也私藏了那本戶冊呢?于是,我就在他家里繼續翻找。”
褐衣見藍衣停了下來,追問道:“那后來呢?你又翻找到什么沒有?哎呀……你一口氣講完嘛,真急死我了。”
藍衣瞥她一眼,說:“后來,我就遇到個男人。”
“啊?!”褐衣沒想到,藍衣的口氣直轉而下,這個彎兒拐得有點兒大,她一時不知該再接什么話。
雪衣淺淺一笑,并不催問。
藍衣吃了兩口菜,才自己往下說道:“那一晚,夜深人靜,采菊叟家中雖沒什么動靜,但院子大,屋子多,我又不敢燃火石取亮,就用紫衣給我的一顆熒光菇照著,慢慢逐間搜尋。誰料想,捜到一間小小茶室里,我正翻找呢,黑暗中,忽然竟有只手伸出來,扣住了我的腕子,一個沉聲道,臭小子,你好大膽。”
“我穿的是黑色夜行衣,束發蒙面,這一聽,便知他是認差了,我便故意粗聲答道,我什么也沒偷,若是好漢肯放我一條生路,我日后必報大恩。那人悶了半天不響,只抓著我不放,我忽有所悟,問道,莫非好漢你,也是偷偷進來這里的?”
“那人抓我腕子的手緊了緊,道,此地不是說話之處,走,換個地方。說完,另一只手伸向我腰間,我竟是被他一把拿住,身不由已,被他帶出了窗去。我只覺得有如騰云駕霧一般,不過半刻光景,已被他擄到了附近一座小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