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隱被她這眼神看得心頭一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
青瓷冰涼的觸感讓他稍稍回神，卻壓不下心頭翻涌的思緒。
“漂亮哥哥，“
夏若星已經蹦到他跟前，小手拽了拽他的軍裝下擺，
“你上次答應給我帶的麥芽糖呢？“
她仰著臉，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星。
程隱一怔。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許過這樣的承諾——
那日匆匆一別，他滿腦子都是那雙似曾相識的杏眸，哪還顧得上什么糖果。
穆南嘉忽然輕笑出聲，蔥白的指尖點了點夏若星的眉心：
“小饞貓，見誰都討糖吃。“
她抬眼看向程隱，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程少爺不會連小孩子的糖都要賴吧？“
茶樓里的喧囂仿佛突然遠去。
程隱望著眼前人映著陽光的側臉，恍惚看見多年前那個扎著紅頭繩的小團子，也是這般叉著腰向他討要糖葫蘆。
喉結滾動，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東街老字號的琥珀糖，明日就送來。“
夏若星歡呼著撲進穆南嘉懷里，銀鈴聲響成一片。
穆南嘉下意識接住孩子，卻見程隱忽然傾身而來，帶著沉水香的氣息拂過耳畔：
“穆姑娘，“
他聲音低得只有她能聽見，
“你教孩子討債的本事，倒是一點沒變。“
穆南嘉的耳尖瞬間染上一抹緋紅，她抱著夏若星往后撤了半步，杏眸圓睜：
“程少爺這話說的，倒像我們從前認識似的。“
她故意把尾音揚得老高，引得鄰桌幾位穿長衫的茶客頻頻側目。
程隱卻不慌不忙地直起身，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口。
程隱正低頭整理鎏金袖扣，身后朱漆大門處突然傳來一陣環佩叮當。兩道女聲一前一后飄進茶樓，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撬開了穆南嘉記憶深處的某道鎖。
“今日你怎么有空陪我出來了？不在家陪伯母嗎？“
甜軟如蜜糖的嗓音里帶著刻意的親昵。
“紀小姐說笑了。“
這聲音溫婉卻疏離，像一匹上好的杭綢被強行染了色——
是那個穆言柒。
鎏金香爐升起的青煙中，穆南嘉的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
這對話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入她混沌的記憶。
那個甜膩的聲音...她一定在哪里聽過...
“都回江嵐城了，還叫我紀小姐？“
甜嗓女子輕笑，銀鈴般的笑聲下藏著刀鋒，
“不如隨翊珩哥哥叫我寧歌？“
“這...不合規矩...“
“有什么不合的？“
名叫紀寧歌的女子突然壓低聲音，卻故意讓每個字都清晰可聞，
“按輩分...您可是我未來小姑呢...“
“咔嚓“一聲，穆南嘉手中的竹筷應聲而斷。
碎屑扎進指縫，她卻渾然不覺。
紀...寧歌？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迷霧——
紀家那個總愛穿洋裝、會彈鋼琴的幺女？小時候總追在哥哥們身后，卻對她...
“呵。“
程隱不知何時已如鬼魅般貼到她耳畔，溫熱的呼吸拂過她耳垂，
“一窩傻鵪鶉，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銀元呢。“
他斜睨著門口那對身影，嫌棄地翻了個白眼，白瓷茶盞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冷光。
穆南嘉突然轉頭，鼻尖差點擦過程隱的下巴。
她盯著這張近在咫尺的俊臉，唇角勾起狡黠的弧度：
“程少爺，“
她壓低聲音，
“先告訴我，這江嵐城地界里還有誰沒得罪過您？我好提前找盟友。“
程隱正要遞茶的手懸在半空，青瓷杯里的茶湯晃出一圈漣漪。
他緩緩抬眸，眼底的探究如鷹隼鎖住獵物：
“此話...怎講？“
“因為啊——“
穆南嘉接過茶杯，指尖故意蹭過他虎口的槍繭，
“您這滿臉都寫著'在座各位都是垃圾'，連自己都嫌棄。“她呷了口茶，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我猜...您連照鏡子時都想給鏡子里那位一槍吧？“
茶盞“叮“地磕在紅木桌上。程隱瞳孔微縮，忽然伸手捏住她下巴，力道不重卻不容掙脫：
“穆姑娘，“
他聲音沙啞，拇指摩挲著她方才被竹屑刺紅的指腹，
“有時候太聰明...可不是什么好事。“
窗外，紀寧歌正將一朵海棠別在穆言柒鬢間，笑靨如花。
“怎么？“
穆南嘉被迫仰著臉，卻笑得愈發燦爛，連程隱指節都感受到她下巴細微的顫動，
“程長官還信讀心術這套？“
“不。“
穆南嘉掙開她的鉗制，迎面對視過去，
“我只是覺得...“
他垂眸看著指腹沾到的茶漬，
“我們骨子里，是同類。“
茶樓跑堂恰在此時送來一碟蟹粉酥，金黃油酥的皮子裂開細紋，露出里頭橘紅的蟹黃。
程隱盯著那裂縫，喉間突然發緊——
他分明記得，幼時那個小魔頭最愛掰開酥皮，專挑蟹黃最滿的那塊搶。
“你......“他張了張嘴，西裝下繃緊的肩線暴露了掙扎。
窗外穆言柒的笑聲銀鈴般飄進來，更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心底有個聲音在嘶吼：不能騙她。
“我什么我？“
穆南嘉突然拍開他懸在半空的手，蔥白的指尖戳向他胸口勛章，
“既然程長官難以啟齒——“
她歪頭咬了口蟹粉酥，酥皮簌簌落在前襟，
“不如先聊聊你打算怎么賠我的贖金？“
“什么贖金？我怎么不知道。”
“……裝傻充愣。”
穆南嘉托著腮，眼睜睜看著程隱用拿軍刀的架勢，將一塊精致的蟹粉酥“啪“地杵進夏若星面前的青瓷碟里。酥皮碎屑濺到桌布上，嚇得小姑娘往后縮了縮。
“喝口水，星星，“穆南嘉慢悠悠地推過茶盞，“小心被某些人噎死。“
程隱劍眉一豎，正要反駁，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程隱哥哥~今日怎么得空出來呀？“
穿著洋裝裙的穆言柒不知何時站在了桌邊，蕾絲陽傘的陰影斜斜投在茶點上。
程隱臉色瞬間陰沉，卻瞥見兩個小姑娘好奇的目光，硬生生把到嘴邊的“關你屁事“咽了回去，在舌尖轉了三圈，最終化作一句：
“關...和你有關系嗎？“
他順手將自己面前的杏仁酥推到夏若星跟前，軍裝袖口的銀線刺繡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還有，“
他突然抬頭，眼神銳利如刀，
“我娘就生了我一個，請這位小姐別亂認親戚。“
“謝謝哥哥...“
夏若星軟糯的聲音恰在此時響起。
只見方才還義正辭嚴的程副官，已經條件反射般把整碟玫瑰酥都挪到了小姑娘面前，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多吃點，“
程隱不自覺地放柔了聲音，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面，
“瞧這小臉瘦的。“
他目光掃過穆南嘉纖細的手腕，眉頭皺得更緊，
“白白胖胖的才招人疼。“
穆言柒的笑容僵在臉上。
程隱卻連眼皮都懶得抬，專注地給兩個“營養不良“的姑娘布菜——
水晶蝦餃、蜜汁火方、翡翠燒麥...很快堆滿了她們面前的碟子。
“言柒，“
程隱突然開口，手里的銀筷精準夾起最后一塊核桃酥，
“都和你說了...“
他手腕一轉，核桃酥穩穩落在夏若星碗里，
“別見人就攀親戚。“
抬眸時，眼底的寒意讓穆言柒不自覺地后退半步，
“認錯了人，尷尬的可是你。“
他低頭抿了口茶，暗自盤算著哪天得把這兩個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姑娘“請“去程府。
后廚張媽的紅燒蹄髈最養人，還有李記每天現擠的羊奶...非得把她們喂得白白嫩嫩不可。
“程隱哥？！“穆言柒不可置信地拔高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