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到了。“
程二的聲音透過車窗傳來，驚醒了車內假寐的兩人。
程隱正等著自家司機如常般繞過來開門，卻聽見“咔嗒“一聲輕響——
透過后視鏡，他看見程二那小子正畢恭畢敬地為穆南嘉拉開車門，甚至還體貼地用手擋著車頂。
“程二！“
程隱咬牙切齒地搖下車窗，
“你少爺我還在這兒呢！“
程二頭也不回，聲音里帶著藏不住的笑意：
“穆小姐請當心臺階。“
那殷勤勁兒，活像在伺候少帥夫人。
穆南嘉挑眉看了眼吃癟的程隱，故意放慢腳步繞著別克車轉了一圈。
陽光透過梧桐葉在她粗布衣衫上投下斑駁光影，卻掩不住她眼中狡黠的笑意：
“程少爺這是...需要人扶？“
程隱氣得一把推開車門，锃亮的牛津鞋重重踩在青石板上。
他剛要發作，卻見程二偷偷沖穆南嘉豎起大拇指——
這跟了他十年的老部下，此刻臉上明晃晃寫著“終于有人能治住這混世魔王了“。
“好得很。“
程隱整了整歪掉的領帶，突然從西裝內袋掏出一把黃銅鑰匙，在陽光下劃出耀眼的弧線，
“穆小姐不是要看鋪子嗎？“
他故意將鑰匙拋得老高，
“接得住就給你。“
“你幼稚不幼稚？“穆南嘉抱著手臂冷笑，粗布衣袖在風中微微晃動。
程隱將鑰匙在指尖轉了個花，突然俯身湊近她耳邊：
“那好啊，只要你叫聲哥哥，就給你，行不行？“
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垂，帶著淡淡的雪茄味。
“做你的春秋大夢——“
穆南嘉正要發作，突然被一道甜膩的聲音打斷。
“程隱哥哥？“
這聲呼喚讓程隱渾身一僵。
他猛地轉頭，只見穆家大少爺穆翊珩正環胸倚在鋪子門邊，而他身旁的穆言柒一襲粉色洋裝，手里絞著蕾絲手帕，又嬌滴滴喊了聲：
“程隱哥哥……”
穆南嘉突然輕笑出聲，趁程隱愣神的功夫，纖指一勾便奪過了他手中的鑰匙。
黃銅鑰匙在她掌心轉了個漂亮的弧線，在陽光下劃出一道耀眼的金線：
“多謝程少爺。“
她眼角微挑，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看來這聲'哥哥'倒是省下了。“
轉身時粗布褲腳掃過程隱的西裝褲腿，發出細微的摩挲聲。
青石板上她的腳步聲清脆利落，像在嘲笑他方才的幼稚把戲。
鑰匙插入鎖孔的前一刻，她忽然回首。
晨光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連粗布衣衫都顯得格外生動：
“況且...“
她故意拖長了音調，目光掃過還拽著程隱袖口的穆言柒，
“程少爺的'哥哥'如此搶手，想必也不差我這一聲。“
話音未落，她已利落地推開門扉，抬手朝程二打了個響指：
“勞駕，帶路。“
那姿態，活像個驗收新宅的少奶奶。
程二憋著笑快步跟上，經過自家少爺時還故意嘆了口氣。
門“砰“地關上，震落幾片梧桐葉。
程隱站在原地，手里還保持著遞鑰匙的姿勢。
陽光透過梧桐葉在他俊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襯得他面色愈發陰沉。
穆言柒嬌嗔的呼喚、穆翊珩玩味的目光，此刻都成了最刺眼的背景板。
他忽然覺得，今日這精心準備的“驚喜“，倒像是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穆翊珩！“
程隱猛地轉身，西裝下擺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度。
他強壓著火氣，輕巧地將穆言柒拽著自己衣袖的手指拂開，動作優雅得仿佛在撣去一粒灰塵。
穆翊珩倚在雕花門柱上，慢條斯理地轉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程少，這是何意？“
程隱冷笑一聲，突然一把揪住穆翊珩的西裝前襟，將他拽到跟前。
兩雙同樣銳利的眼睛在咫尺之間交鋒，程隱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你丫說呢？“
“我說，“
穆翊珩紋絲不動，嘴角噙著抹譏誚，
“程少該關心的人在那兒——“
他微抬下巴，示意一旁絞著手帕的穆言柒，
“關心個村姑做什么？“
“那管你屁事！“
程隱手上力道又重三分，真絲領帶在他指節下皺成一團，
“老子愛關心誰關心誰，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著！“
“哦？是嗎？“
穆翊珩忽然輕笑，目光越過他肩頭，落在某處時帶著幾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柔和，
“不若你扭頭看看呢？“
程隱下意識回頭——
鋪子的雕花門框邊，穆南嘉正懶洋洋地倚在那兒。
陽光透過門廊的葡萄藤，在她粗布衣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她手里慢悠悠轉著那枚黃銅鑰匙，唇角噙著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活像在看天橋底下說書的唱大戲。
程二在她身后探出半個腦袋，沖自家少爺擠眉弄眼。
而更扎心的是，穆南嘉另一只手里還拿著個賬本——
顯然已經把這鋪子的底細摸了個透。
“程少爺，“
她突然開口，聲音清凌凌的像山澗泉水，
“這鋪面我很中意。“
鑰匙在她指尖轉了個圈，
“這鋪子的地契呢？程少爺該不會只帶了把鑰匙就來充闊吧？“
程隱喉結滾動了一下，手忙腳亂地松開穆翊珩的衣領。
他整了整西裝前襟，從內袋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卻在遞出去時故意抬高了幾分：
“地契、房契、租界批文，一樣不少。“
穆南嘉沒接，只是朝程二努了努嘴。
程二立刻會意，小跑著上前接過信封，活像個忠心耿耿的管家。
“穆小姐不親自驗驗？“
程隱挑眉，皮鞋尖不耐煩地點著青石板。
“不用，我自然是相信程少的。“
穆南嘉指尖輕叩柜臺，發出清脆的聲響，
“只是這租金...“
“一年一千五百大洋。“
程隱脫口而出，又急忙補充，
“包水電。“
穆南嘉聞言輕笑，粗布衣袖拂過柜臺上的灰塵：
“程少爺，這價錢...怕不是把我當冤大頭？“
她轉身作勢要走，“我還是去瞧瞧沈先生說的那間...“
“等等！“
程隱一個箭步攔住去路，百達翡麗的表鏈嘩啦作響，
“這地段！這裝潢！霞飛路上同等鋪面至少要三千！“
他急得連上海話都蹦出來了，
“儂曉得伐？“
穆南嘉停下腳步，忽然伸手替他扶正歪掉的領帶：
“程少爺...“
她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他喉結，
“您這價碼，跟您這領帶一樣——“
猛地收緊，“水分太大。“
程隱呼吸一滯，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
院墻上偷看的野貓“喵“地一聲竄走了。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際，穆翊珩忽然上前一步：
“不若看看我家的鋪子？就在法租界貝當路，地段也是極好的。“
他指尖夾著一張燙金名片，遞到穆南嘉面前，
“至于租金...我們可以按收益分成。“
程隱的臉色瞬間陰沉如墨。他一把拍開穆翊珩的手，名片在空中劃了道弧線落進陰溝里：“穆二少這是要截胡？“
穆翊珩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袖口，目光卻始終落在穆南嘉身上：
“我與小姐一見如故，愿意行個方便...“
穆南嘉卻饒有興致地挑眉：
“哦？怎么個分成法？“
“每月凈利三成。“
穆翊珩微微一笑，
“另外，我還可以幫小姐引薦幾位法國商行的買辦...“
“穆翊珩！“
程隱突然暴喝一聲，嚇得屋檐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他一把扯開西裝扣子，從內袋掏出鋼筆，刷刷幾筆改動了契約：
“一千大洋！押金免了！“
鋼筆尖狠狠戳破紙張，
“再送你兩個月的裝修期！“
穆南嘉慢條斯理地接過契約，指尖在墨跡未干的數字上輕輕一抹：
“早這么痛快多好。“
她突然踮起腳尖，在程隱耳邊輕聲道：
“下次砍價，記得別先露底牌。“
溫熱的氣息拂過他耳廓，帶著淡淡的桂花頭油香。
程二在一旁憋笑憋得滿臉通紅，手里的賬本都快捏變了形。
穆翊珩搖搖頭，從陰溝里撈起濕漉漉的名片，輕輕甩了甩水：
“看來是我多事了。“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程隱通紅的耳根，
“程少這生意做的，怕是連本錢都要賠進去。“
“管你屁事！“
程隱一把搶過穆南嘉手中的契約，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別克車那邊拖。
他步子邁得又急又快，活像身后有索命鬼在追，锃亮的皮鞋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凌亂的聲響。
穆南嘉被他拽得踉蹌兩步，粗布鞋差點踩掉：
“程隱！你發什么瘋！“
“閉嘴！“
程隱猛地拉開車門，幾乎是把她塞了進去，
“程二！開車！“
他回頭惡狠狠地瞪了眼還站在原地的穆翊珩，砰地甩上車門。
別克車發出一聲怒吼般的轟鳴，排氣管噴出一團黑煙，嚇得路邊的野貓弓起背炸了毛。
車內，穆南嘉慢悠悠整理著被扯亂的衣襟：
“程少爺這是...“
她忽然從后視鏡里看到程隱通紅的耳尖，話鋒一轉，
“怕我反悔？“
程隱沒答話，只是煩躁地扯開領帶。真絲面料擦過脖頸，帶出一道淺淺的紅痕。
他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忽然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我認識穆翊珩那么多年，從沒見那小子對誰這么殷勤過——除了他那個便宜妹妹。“
穆南嘉聞言一怔，隨即笑出了聲。
她伸手按下車窗，讓夏末的風灌進來，吹散了車內凝滯的空氣：
“不是，程少爺，“
她轉頭直視程隱緊繃的側臉，
“我什么德行自己清楚，還沒到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地步。“
說著故意扯了扯自己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袖。
“是我哪兒給您了什么錯覺，會讓您覺得我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類型？“
程隱突然歪頭湊近，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鬢角：
“錯覺嗎...還真有。“
他修長的手指虛點了下她的眼尾，
“有時候我覺得，你比那個穆言柒更像穆家人——“
指尖順著臉頰滑到唇邊，
“特別是這雙眼睛和嘴巴，跟穆翊珩那小子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穆南嘉猛地拍開他的手，卻見程隱已經靠回座椅，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說來也巧，穆家二十年前確實丟過一位大小姐...“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就在青龍橋那場大火當晚。“
“好巧不巧，我也剛好認識那位穆大小姐。”
話未說完，別克車猛地一頓，兩人身子同時向前傾去。
車窗外，賣梨膏糖的小販慌慌張張地退開，扁擔上的糖罐子叮當作響。
程隱的手幾乎是本能地擋在穆南嘉額前，腕間那塊瑞士金表在陽光下倏地一閃，晃得人眼暈。
遠處圣瑪利亞教堂的鐘聲沉沉敲響，驚起一群灰白鴿子，撲棱棱地掠過黃包車頂。
“程二，“
穆南嘉穩住身形，指尖輕輕抵開他的手腕，似笑非笑，
“你這是要演哪一出？“
遠處教堂的鐘聲當當響起，驚起一群白鴿，雪白的羽翼掠過賣梨膏糖小販的草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