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別克車猛地一頓,兩人身子同時向前傾去。
車窗外,賣梨膏糖的小販慌慌張張地退開,扁擔上的糖罐子叮當作響。
程隱的手幾乎是本能地擋在穆南嘉額前,腕間那塊瑞士金表在陽光下倏地一閃,晃得人眼暈。
遠處圣瑪利亞教堂的鐘聲沉沉敲響,驚起一群灰白鴿子,撲棱棱地掠過黃包車頂。
“程二,“
穆南嘉穩住身形,指尖輕輕抵開他的手腕,似笑非笑,
“你這是要演哪一出?“
遠處教堂的鐘聲當當響起,驚起一群白鴿,雪白的羽翼掠過賣梨膏糖小販的草靶子。
“少、少爺...“
程二結結巴巴地指著前方,
“有...有貓...“
車頭前,一只虎斑貓正慢條斯理地舔著爪子,翡翠般的豎瞳輕蔑地瞥了眼差點撞上它的鐵皮怪物。
穆南嘉突然笑出聲來,她撥開程隱的手,粗布衣袖擦過他腕間微涼的金屬表帶:
“程二,“
她促狹地眨眨眼,
“你們家少爺給你開多少工錢?值得你這樣替他打掩護?“
程隱的表情瞬間凝固。他緩緩收回手,指節捏得發白:
“程、二。“
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你明天就去閘北分號報道。“
“少爺饒命啊!“
程二哀嚎一聲,差點把方向盤拽下來。
后視鏡里,那只虎斑貓優雅地甩著尾巴,踱進了巷子深處。
虎斑貓的身影剛消失在巷口,街角突然轉出幾個穿黑綢短打的漢子。
為首的那個摸著下巴上的疤,斜眼打量著這輛擋道的別克車。
程二的后脖頸瞬間沁出冷汗,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方向盤:
“少、少爺,是青幫的人...“
穆南嘉的笑意凝在唇角。
她不動聲色地將手探進袖袋,指尖觸到冰涼的黃銅槍柄。
粗布袖口下,腕間露出一截紅繩——系著枚褪色的乾隆通寶。
程隱忽然按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他轉頭對窗外露出個玩世不恭的笑:
“喲,這不是疤爺嘛?上回在仙樂斯輸給我的懷表,可還惦記著?“
疤臉漢子一愣,突然拍著大腿笑起來:
“程大少!您這新車漆得跟棺材似的,老子愣是沒認出來!“
他歪頭瞅見車里的穆南嘉,笑容突然變得曖昧,
“這位是...?“
教堂鐘聲恰在此刻敲完最后一響。
程隱的指尖在紅繩上輕輕一繞,銅錢“?!暗刈采霄探鸨肀P。
“我家的?!?p> 他眼尾漾起三分風流,卻把話音壓得極低,
“新聘的賬房先生。“
刀疤臉頓時來了興致,撐著車窗探頭:
“程少好眼光!改日請這位女先生...“
“怕是不成?!?p> 程隱忽然傾身,袖口龍涎香混著硝石味,
“這位——“
他指尖在穆南嘉腕間一叩,
“可是少帥府上的紅人,你們確定敢請嗎?“
穆南嘉瞳孔驟縮,粗布衣袖下的槍柄險些滑落。
程隱卻已收回手,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西裝前襟:
“程二,走?!?p> 別克車猛然躥出時,后視鏡里映出刀疤臉僵住的笑容。
程隱忽然低笑出聲,從懷里摸出塊薄荷糖扔進嘴里:
冰涼的金屬猝然抵住下頜。
穆南嘉握著從他腰間摸出的勃朗寧,槍口穩穩挑起他的下巴。
這個動作帶著現代射擊俱樂部的肌肉記憶,指腹無意識壓在保險栓上——全然不像閨閣女子該有的姿勢。
“怎么,不行么?“
她眼底淬著冷光,粗布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間智能手表留下的淡淡曬痕,
“程少爺張口就給我安個'少帥的人',問過少帥意見了?“
程隱瞳孔微縮,視線掠過她標準的握槍手勢。
遠處教堂白鴿驚飛,羽翼掠過黃包車頂的瞬間,他忽然勾起唇角:
“握槍得這樣?!?p> 帶著薄繭的拇指擦過她虎口,利落頂開保險栓,“咔嗒“聲驚得程二脖子一縮。
薄荷氣息混著硝煙味漫過槍管:
“穆小姐方才的架勢,怕是連程二都打不穿?!?p> 他驟然壓下槍口,勃朗寧的冷鐵隔著粗布衫抵住自己心口。
喉間震動帶著槍管輕顫:
“下回瞄準這兒——“
西服褶皺在槍口下陷出旋渦,
“這才能要瘋子的命?!?p> “...瘋子?!?p> 穆南嘉指尖發顫。
這具身體殘留的肌肉記憶差點害她露餡,當年在射擊俱樂部考下的執照,此刻成了催命符。
“承蒙夸獎。“
程隱笑著接住她拋回的槍,象牙槍柄在掌心轉了個圈,
“不過穆小姐這手...“
他忽然傾身,鼻尖幾乎貼上她耳垂,
“真不是在美利堅軍校學的?“
車輪碾過滿地碎金般的梧桐葉,穆南嘉將粗布袖口猛地往下一拽,遮住那道與現在格格不入的表帶曬痕。
“什么堅果學校?我怎么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個學校?”
她眼波流轉,故意曲解,
“程少爺若有興致,不如猜猜——”
指尖在虛空中翻炒兩下,
“我鋪子里的花生,是五香入味,還是椒鹽酥脆?”
程二在后視鏡里憋得肩膀直抖。
“對了,”
穆南嘉忽然拍了下駕駛座靠背,驚得程二一哆嗦,
“那間鋪子我準備開成堅果店,招牌叫‘穆記炒貨’,程少爺若是有空記得下個月帶人來捧場呀?!?p> “堅果鋪子?“
程隱捻著薄荷糖的錫紙,忽然笑出聲,
“那穆小姐可得備些奶油味的花生?!?p> “承您吉言。“
她指尖叩了叩車窗。程二下意識踩下剎車,青磚門樓已近在眼前。
別克車碾過青石板縫隙時,程隱指間的薄荷糖錫紙正折出碎光:“奶油味的花生...“話音未落,車輪恰停在斑駁門樓前。
敞開的木門里,梳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蹲著,石片在黃泥地上劃拉。穆南嘉推門下車,布鞋底“啪“地踩碎半片梧桐葉。
“嘿!“穆南嘉突然揚聲,驚得小姑娘手里的石片“啪嗒“掉進泥里。程二從后視鏡里看見她極其自然地蹲下身——粗布褲管繃出利落的直線,膝蓋與腳尖呈標準的九十度,全然不像穿旗袍的閨秀該有的姿勢。
“畫什么呢?“她指尖點著泥地上的涂鴉,腕間褪色的紅繩垂落,在土坷垃上掃出細痕。
小姑娘仰起圓潤的小臉,缺了門牙的笑靨盛滿晨光。
程隱看著這一幕姐妹情深的場景,內心深處總有一種感覺,他之前也一定見過兄友弟恭的場景。
“開車?!?p> 程隱突然出聲,驚得程二猛踩油門。
別克車竄出幾丈遠,又被他厲聲喝停:“等等!“
泥塵在陽光下翻滾。
程隱搖下車窗,目光釘在遠處那幅溫馨畫面上:
“程二,“
他指尖輕叩真皮座椅,
“抽空去學學黃油的儲藏法子?!?p> 程二握著方向盤的手一抖:
“少、少爺?“
后視鏡里映出他茫然的臉,
“咱們糧油行不賣洋貨啊...“
“讓你學就學!“
程隱猛地關上車窗,玻璃震得嗡嗡作響,也隔絕了外面嬉鬧聲。
車窗外,穆南嘉正捏著小姑娘的食指在泥地上描畫。
陽光穿過她微散的鬢發,在粗布衣衫上勾出毛茸茸的金邊。
程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臘月,穆家那位早夭的大小姐也是這樣,捏著他的手指在結霜的玻璃上畫小兔子。
“走吧,去魏向嶼那兒一趟?!?p> 有些人不方便出場,他倒是挺樂意出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