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2點整，湛江市氣象臺的值班室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冷清。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張勇和林芳兩個人，他們分別坐在紅木桌的兩個對邊。

　　林芳趴在桌子上，下巴枕著交疊的前臂，緊盯擺在桌子中央的一塊女士腕表。張勇托腮坐著，身體前傾，看似也在注視表盤，但注意力其實全在余光里，在林芳身上。

　　林芳的這塊手表太寒酸了。仿金屬色的塑料外殼，毫無弧度的玻璃蓋，暗淡無光的指針，起皺的表盤貼紙，以及磨出毛邊的手編表帶，無一不在訴說它的廉價與滄桑。

　　和人一樣，表與表的差別也是巨大的。機芯的材料和傳動系統的設計是手表的內里，決定時間是否能持續走準；表盤表身的外觀和質感又體現了外在，讓人一眼能識別出它的具體價值。

　　比如他最喜歡的那塊萬國牌追針計時表，鋼制外殼，寶石表蓋，使用大師級機芯，能實現追針、三問和萬年歷等最復雜的功能，還可以防水3米。外觀奢華，內里也豐富，無可挑剔，像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比如他這樣的。

　　張勇的手表被陳波借走了，所以才需要借助林芳的這一塊來把握時間。林芳把這塊表從手腕上摘掉時，張勇很開心。他看不慣這塊表很久了，總覺得這樣寒酸的東西，在外表上配不上林芳那副完美的軀體，內里也配不上林芳聰慧的頭腦。

　　早在林芳生日時，他就送給她一塊英納格17鉆機械女表，可是林芳不收。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點配不上她。他打看到林芳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大學三年里也和她混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可兩人之間的關系一直走不到談婚論嫁的程度。

　　他甚至拜托自己爸媽到林芳家探口風，可林芳家里那一對慈祥老人堅決不收他爸媽專程帶去的高級營養品，并友好表態他們不干涉女兒的一切。

　　林芳家也在中山，父母都是高中教師，自己爸媽是小有成就的企業家，兩家人基本是門當戶對，甚至說林芳稍稍高攀他一點也不為過。他到底有哪一點配不上林芳？

　　纖細的表針指向12點10分，室溫一下子變得涼爽，風漸起，撞在值班室那張朽木門上，咯噔響。張勇越想越委屈，越為自己感到不值。

　　他本可以在中山本地見習，那里條件更好。是因為林芳被分配到湛江，所以他才特意跟過來，來到這個連空調都裝不起的破地方。臺里的兩臺空調是他家里以公司的名義捐贈的，一臺給張援朝，一臺安在值班室里，好讓他和林芳都少受罪。

　　他從未聲張過這件事，也從不炫耀和張揚，他和那些紈绔子弟不一樣，林芳究竟在顧慮什么？

　　張勇的混亂思緒就這樣發散著，直到林芳甜軟的聲音將他打斷。

　　“時間到了，你該走了?！绷址际捌鹱郎系氖直?，放在一個別著圓珠筆的草稿本上，推到張勇面前。

　　張勇懶懶地打出一個哈欠，并沒有伸手接。

　　“你別磨蹭了，一會兒賣卦哥被風刮回來，你們該撞見了。波哥千叮嚀萬囑咐這事不能讓賣卦哥知道?！?p>　　林芳催促張勇，語氣里帶著嗔怪。張勇并沒有感到煩心，反而覺得林芳擰眉頭的樣子特別好看。

　　不過他仍然沒有動彈，只定定地坐著，敷衍道：“沒事，不差這一會兒，波哥說12點半數據才能到?！?p>　　張勇嘴上不以為然，其實心里的算盤早已打得嘩嘩響。他看過陳波的預報結果，12點半開始，臺風的10級風圈就會靠近湛江。在那之后，他將以人身安全為由繼續坐在原地。

　　他打一開始就沒打算配合陳波，假意答應只是為了不駁陳波的面子。在十幾級的大風中守雷達，即便不死傷也要大病一場。他是獨生子，從小到大什么苦都沒吃過，冷風冷雨躲在一鐵皮房里瑟瑟發抖，他爸媽知道了要心疼死的。

　　反正陳波和任天富最終都要返回臺里，讓無所不能的任天富去抄數據就好，任天富干什么都又快又好。

　　“你不會是，在糊弄波哥吧？”林芳疑惑一會兒，徑直發問，“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打算去？”

　　張勇一下子就被林芳看穿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但被拆穿的慌張感很快便被對林芳的贊賞洗刷掉。眼前的姑娘美貌與智慧并存，簡直就是白璧無瑕，他娶定了。

　　張勇嬉笑面對林芳的質疑，“數據等富哥回來再抄也沒事，我得給他們打掩護，指不定張臺忙完了來轉一圈，一看一個人都不在，那咱就白忙活了?！?p>　　“波哥都把時間算好了，一分鐘也不能耽擱，否則來不及！”林芳嘟著嘴埋怨，“你這人怎么這樣不守信用的?！?p>　　張勇斷定林芳拿他沒辦法，依舊嬉皮笑臉得意著。再有兩個月，汛期一過，他就徹底和這個破地方說再見，沒人能怪罪他一分，哪怕陳波也不會怪罪他。

　　他了解陳波，陳波一向大度，連趙棟梁都忍得了，也一定會理解自己的難處的。至于林芳，林芳慕強，自己在謀略上戰勝她，說不定會讓她傾心。

　　林芳確實奈何不了張勇，沒有再勸說下去，只把推出的草稿本抽回來，手表戴回手腕，草稿本捏在手里，轉身開門往外走。

　　“你去哪兒？”

　　張勇驚呼，連忙追出。他雖嘴上這么問，其實心中已有答案，林芳是要代替他去守雷達。他在心中猜測過林芳可能做出的反應，甚至連斗嘴的腹稿都打好了，唯獨沒想到這種可能。

　　那樣一個打扮靚麗的時髦姑娘，居然愿意在十幾級大風里守雷達！更重要的是，她今天穿的是連衣裙！

　　“你回來，我去！”張勇追上林芳，拽著她的手喊。林芳的披肩長發被風吹散，掃在張勇臉上，掃得他窒息。

　　這場和林芳的智斗，他終歸是敗了，敗在無關智力的地方。更令他難受的是，林芳似乎對他徹底失去信任，不相信他會按約定記錄數據，所以一定要和他一起，去到脆弱的鐵皮房里，在冷風冷雨下，像看小孩子寫作業一樣看著他記錄數據。

　　凌晨12點20分，氣象臺主樓旁，通往小山包制高點的小路上，緩慢移動著兩個身影。與此同時，也有另外一個影子從半山腰的紅桑叢中移出，慢慢上坡，向主樓走去。

　　主樓里，張援朝從掛有“防臺指揮部”銘牌的辦公室中走出，一路小跑沖到值班室里喊，“陳波你模式初始場里同化的衛星數據是哪里來的？”

　　喊完他才意識到，值班室里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