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不知是噩夢還是美夢。小時候喜歡做白日美夢，成年后多是對自己不滿的夢，現在夢漸漸稀少了。

　　夢里一團霧飄過來，在我面前晃動，感覺有點黏糊糊的。后面跟著花花，那只八年前就在小區消失的貓。它越來越濃，聚成人形，居然對我開口說話。而且直接了當，毫不客氣。

　　你們這兩個后園夜話的人，生命已進入倒計時了，三天之內吧。因為你們沒有什么大惡行，所以提前告知。

　　我聽了，如五雷轟頂。想不到，這一天終于要來了，是真的嗎？它不回答我的疑問，繼續自顧自說，像閻王一樣讀宣判書。

　　你有三個選擇，一是如以前的人一樣你們死后合葬，有些人覺得生命太脆弱、太苦、太累，活著沒有意義。有些夫妻生前吵吵鬧鬧，不愿意死了以后還要在下輩子相見，不愿意埋在一起，就分開埋葬。二是現在的人工智能和生命科學可以將你們的靈魂和軀體復制粘貼成二個人，你們繼續活著，而且不是簡單的復制品，是具有人工智能的復合體。三是將你們和人工智能整合成一個人，完成某些人想像的，你是水，我是泥，將我們涅在一起，重塑一個我。

　　我很懵、很難受、很詫異，反正心情復雜。從退休了就想，不知道我自己這部從心靈到肉體的機器，不少零件都用壞了，還能用幾年。比如關鍵的螺絲，已經生銹，腰彎不下去、膝蓋走路咔嚓咔嚓響、眼睛快瞎了、耳朵快聾了、腦子不夠用了。能不能活到可換零配件的那一天。

　　其實，我也常常瞎起哄，哀吾生之須臾，哀民生之多艱，哀莫大于心死。從年輕時到現在，特別是正青春時，常常想，活著真無聊，活得難受，不如一死了之；活著得到成功，還是不免一死。

　　有時想自殺，沒膽量，還怕人笑話，雖然明白我這輩子經常被人笑話。不過，侯子今，你有一回，真的嘗試過自殺，后來，被桑子救了。

　　我還想到如果面對敵人烤打，我可能會想茍且偷生，叛變，不能勇敢到“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而后慷慨赴死，英勇就義。

　　而立之年，我曾經用周易八卦占卜算命，結果讓我沮喪之極，表明我命如紙薄，童年的饑荒不餓死，壯年某年也會命懸一線。好在命里五行中水多，水為財，財可續命，財為妻妾，但不可風流成性。老伴曉得了這個秘密，常常不無傲嬌地說，我是你命中的貴人，看你敢不敢對我三心二意。我一輩子遵循命理，明哲保身，不敢越雷池半步。

　　雖然對生死有所準備，不期碰到死神，還是猝不及防。我在夢中掙扎著想醒過來，告?老伴，怎么辦？這時感覺霧氣變得有點稀薄，將散不散的形狀。我一著急，害怕它散去成烏有，大叫一聲，像對審訊的人坦白：“我選擇笫三項?！碑敃r冷汘直下，打濕了被單。

　　一個飄渺聲音傳來，害怕就對了，這才是潛意識的回答。我們不喜歡，也信不過那些堅定的答案。那團霧并沒有散去，像是呼吸，又團在一起。它沉穩地向水上漂著，消遁時是一個很亮的圓點，閃爍著星光似的融進黑暗。

　　早晨起來，我無精打采，垂頭喪氣。老伴怪怪地看我，你臉色不好，蒼白的面容，眉心有團黑炭燒過的印記。我不知道該不該跟她說夢中的事，與她商量一下，印證一下，我答應的事對不對，她滿不滿意。也想跟女兒侯曬蔭說，讓她準備我們的后事，或者能不能接受我們三體合一成了一個人。以應對將來，怎么過日子，要不要辭退機器人保姆安薇婭。

　　我思前想后，憂心忡忡。決定由老伴定，在吃早飯時她能微笑著看我，我就說，結果，她是擔心地看了我幾眼。女兒和安薇婭都是一個眼神。我說沒什么，別都這樣看我，我晚上沒睡好，做了個夢。我差點說了出來。好在他們沒有問。

　　晚上到后半夜，據說是陽界的人，陽氣不足的時刻。那團霧，鬼火一樣蹦蹦跳跳，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來到我面前。后面沒有那只貓，我確信它死了，找個隱蔽的地方了斷了自己。八年前，AI等等科技剛剛大行其道，不像現在成熟，科技不能為它續命。

　　那團霧說話還是那么直率，話的表面有點涼，聽著很溫柔。怎么樣？先生，決定不更改嗎。我似乎被什么東西控制住了，頭很重，卻輕輕地點了三下。我說我沒多少錢，把生前住的房子抵押給你們，行不行。

　　那團霧又聚成了人形，這次我看清了，像安薇婭，比她年輕漂亮，嫵媚多姿，勾人心魄。隱隱約約又透著桑子的神態，是侯子今的夢中情人。這會兒，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侯子今，還是林老師。我脫口而出，把我們的表面樣子做成桑子和侯子今吧。

　　好的。你們的房子我會收的，錢不是問題，還是那句話，要看你的脫口而出這樣的最最直接的反應。稍有一點點猶豫，那就得按標準收費了。你肯定知道，現在坐飛船旅游的價格吧。

　　現在談談你們合身后的精神面貌，是以你為主還是你老婆為主。我要求男女平等。好，那就是你為左腦、左心房、左肺等等，你老伴是右腦、右腎等等。某些有病的器官用干細胞或者基因工程修復，單器官釆取融合的生物化學方法改造。當然，人工智能在左右腦之間起平衡作用，在你們的思想不夠用時起主導作用。對于需要靈魂的工作，比如從事藝術、科學技術方面的靈感起監督作用。

　　我有疑問，這樣會不會我們的這個“我”還是如以前一樣好一陣子，壞一陣，爭斗不止。那霧刀劍樣的一股寒氣直指著我，你們內心里的纏斗，那個人工智能腦愛管不管。我們對對錯、公正、善惡不作判斷。我強烈反對這最后一句話，為什么不抑惡揚善呢？

　　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那團霧漸漸地散了，它許是由一粒粒微塵組成。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表面像鍍了一層金，格外明亮清晰：這個世界的內核，就是美與丑、真和假、善對面就是惡所組成?？嚯y是一切的根本，快樂是虛幻，是光的陰影。

　　這聲音在我耳朵里傳遞到我心里，有圣歌音樂一般的美妙，也有山崩地裂之聲的可怕，不同的人，回應不一樣，完全看你當時的心境。音樂之聲不停地在廣袤大地，在很深很深的夜空中回蕩，我感覺余音纏著我，不想讓我醒來。

　　我已經沉迷，意外的是有另一個聲音在干擾，使音樂產生了不和諧。我一下子驚醒了，窗外的路燈還未熄滅。我有點糊涂，合在一起的我，將不是我了，是不是要有個什么儀式與大家告別呢？我活了一輩子，不喜歡儀式感，基本上活在別人的儀式里。

　　現在不知道是不是蒲公英開花結果的季節，如果是，我要將它吹散，讓我的一切和它們隨風而逝。

　　大編輯老伴還在哼哼唧唧地打鼾，我可能是被她制造的聲音喚醒，那個不和諧音。有時她呼吸停頓二三分鐘，我擔心她什么時候呼吸徹底憋住，長眠不醒。是否要喊她，叫醒她。這時聽到老伴的AI耳機里正在播放那個音樂，平常聽不到，或者依稀可辨，今天出鬼了，竟然直灌入耳。

　　我立馬清醒，原來，這兩天的夢和她睡前沒關耳機有聯系。她喜歡聽什么重生、穿越、巫醫、佛道、官場之類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