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興奮的臉，由紅轉白，沒有了血色。

　　牌桌上的人沒有立刻洗牌，見他無力癱坐在椅子上，等他們反應過來后，都面面相覷。

　　叫老沈幾聲，沒有答應。感覺不妙，首先想到他家那個母老虎撲過來就不好辦了。不知誰慌亂中打了小靈通叫120，冷靜下來后一商量，誰都不會做人工呼吸這些基本的搶救，有經驗的人認為不動他最好，弄錯了等于雪上加霜，只能干等。

　　他們誰都不讓誰走，說法不責眾，他老婆要泄憤也不好找那一個撒氣。叫個小孩去通知，他老婆幾乎與救護車同時到，急得顧不上這幾個人。

　　救護車呼嘯而來時，人們讓開道。醫生一翻老沈的眼皮，把把脈，就叫搬到地上把他平躺著，做人工心肺復蘇。護士熟練地打上了吊瓶。老沈婆娘默默流眼淚，極力抑制恐慌。醫生看老沈半天沒什么動靜，對圍觀的人們說考慮腦部大出血，沒救了，幫他們要了殯儀館的車。

　　等待的時候，老沈婆娘突然爆發，一抹眼淚，惡狠狠地把麻將桌一掀，把就近的人拉坐在椅子上，她居高臨下，雙手亂舞，瘋狂地叫囂：“我總是叫你們別找他打麻將，你們不聽勸，輸贏不論，抽煙久坐都傷身，今天弄死了我老頭子，你們一個也跑不掉，等著法院的傳票吧?！?p>　　那幾個人被她扯著嗓門喊，耳朵震得嗡嗡響。個個垂頭喪氣，屁都不敢放一個。等殯葬車來了，幫忙抬老沈上車，殯葬車走遠了，才灰溜溜各自回了家。

　　那一排原來在廠里老老實實干活的老職工不服氣，偷偷地說他沒受什么罪就這么暴死了，這么個快活的死法，老天真有點不公平！

　　那幾個打麻將的人湊了一千元錢，幫著老沈婆娘忙喪事。破產后的廠，等待改革，他們讓守廠的書記主持，把廠里退休職工請了來，隆重開了個追悼會。書記念打麻將的人寫的悼詞：“沈某同志，糕面廠老廠長，晴川鎮偉大的企業家，為特色產品烘糕事業奮斗了一生，將載入晴川鎮史冊。沈某同志將永垂不朽！”

　　他們中有的人不經意看著老沈的遺像，簇擁著黃的、白的菊花，頭發由原來的學生頭換成了干部的包頭，許是當廠長后拍的登記照。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中帶點嘲弄的笑容。

　　老伴評論：好人才命不好喲！這糕面廠還做過發餅，我愛吃這一口。我說難怪你總喜歡買街頭巷尾的零食，小時候的胃口對人的一生影響就是大。

　　那萬玉梅從晴川鎮出走后在夏口一個食品廠工作，據說后來也要破產。她象征性地用人民幣一百元承包了那個廠，打出了她家的老字號萬恒食品公司的旗號，有一條生產線專做烘糕，主要是出口到香港和澳門及東南亞有華人的地方。

　　我肯定，她一直在關注生活了多年的糕面廠。后來她兼并了破產的陳和記糕面廠，才有產量供應內地，還恢復了她家萬字號的酸梅湯。為紀念陳老爺子，做掛面的生產線沒有拆掉，召集老職工老師傅升級了設備繼續做下去。

　　經陳老爺子的兒子授權仍用陳和記的老商標。老廠換名為萬恒食品公司陳和記糕面廠。老沈當時看到這個牌子心里酸酸的，不得已下了臺。他躲著，讓書記交接。還讓自己婆娘跟萬玉梅說好話，把他留下來。老沈婆娘叉著腰數落他，你只會耍小心眼，不是男人。弄得他顏面盡失，在家沒有了地位。

　　過后他卻自嘲，我這是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想不到萬玉梅才是大度之人，讓書記繼續管政治工作，她兼任廠長，老沈做技術顧問。

　　在陳老爺子的辦公室，后來是老沈的座位上萬玉梅見到老沈和書記。書記介紹老沈，被萬玉梅打斷。她現在留了個大波浪的短發，化了淡妝，不顯年齡。不像女老板，戴個老花鏡倒像個女教授。她笑笑說老書記，我們是老相識，老同事。

　　對老沈說你還是那么會保養，風度不減當年啊。哪里，哪里，老沈也像遇著老熟人，如同以前一樣打哈哈。

　　老書記還是把握我們廠里的大方向吧，要不是老書記，這個廠可能垮得更快。老沈臉色難看，很快正常起來，仿佛自言自語，我們盡力了，消費者口味變了，倒閉了多少單位喲！

　　萬玉梅用商量的口氣問，兩位領導對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方便的盡管說。另外，會計和出納不換人，公司會派管財務的人來做財務總監怎么樣。公司為股份制，工資按原來的加百分之二十，建立激勵機制，人人持股，都是工廠的主人。用一個月的工資轉股票，愿意的人可以多持股，原則上不能大于我的股份百分比。書記和老沈齊聲說聽公司安排。

　　老沈和書記走出辦公室，書記說這個萬玉梅看著不像女強人，但做事很有章法，也有情懷，聽區改革小組的人說讀過MBA?？?，原來我們一個會計一個出納，她是最后一批老大學生，老姑娘，現在是老女人。老沈不說她好還是壞，自己也覺得話里話外有點酸。

　　書記聽了逗他說你當時是否小看她了。不能這樣說，女人里面她還是比較優秀的。老沈怎么說？沈記，陳和記，萬恒記你書記已經耳熟能詳了，一路走來，可以編故事了。書記點破像三國演義吧。我當廠長始終沒有打出沈記招牌，也沒有另起爐灶，她倒好，旗幟鮮明。

　　把本地特色食品做下去，你們都有一功??！她還有遠景，有點野心，想不斷兼并，做大做強成集團或上市公司。老沈聽了只能暗暗苦笑，他心有余，力不足，反正不甘心。對書記說這個遠景恐怕要交給年輕人來做了，你培養吧。

　　晴川鎮紅石街糕面廠有老職工說萬玉梅一女流之輩，臥薪嘗膽完成了復興萬恒記，也讓本地特色食品不至于失傳，留住了本地流落在外地人的鄉愁。她也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今天紅石街的人說起她都紛紛點贊，晴川鎮紅石街出了一個足以豎碑立傳的女強人。

　　我猜測，老沈的死，可能還是與萬玉梅相關。廠里正在緊鑼密鼓地鬧改革，他本來就小心眼多，一肚子氣，你說是不是。大編輯老伴很感興趣討論這個話題。她指著我，男人格局小，辦不成大事。

　　大編輯點評：世事變遷，糕面廠沒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她當初有無振興祖業的初心呢，還是時勢造英雄？

　　我想了半天回答：這個三角關系很微妙，就像種子遇到合適的土壤就會發芽。

　　我不想再和她切磋。